2022年12月底,我和阿壯去了一趟東莞,近距離體察了一遍東莞生活。
阿壯曾在東莞打工多年,經歷了世界工廠輝煌燦爛的時代。作為一名從底層實現身份躍遷的打工人,阿壯目睹了東莞夜色之下的燈紅酒綠,窺見許多男人的一夜歡歌,以及漂亮女子的命運沉浮。
很偶然的一次,阿壯在網上讀到我的文章,一直默默關注,從不點評留言,因此,當我收到他發來的私信時,起初我還不以為然。
我平時忙于工作和寫作,加了微信,也不過是普通平常的問候。直至他告訴我,讀過我很多文章,并且指正了許多細節上的失誤。我這才認真起來,開始重新打量他。
實事求是地說,我發布的文章中,錯別字太多,此類問題很多網友指出過,我深感愧疚,又有種身不由己的無奈。
幾乎每采寫完一篇文章,我便迫不及待地發布出去,想和更多讀者分享。絕大多數文章,通常沒有校稿,根本來不及審校,寫罷最后一個字,交給采訪對象,確認后直接就發布了。
作為一名寫作者,我當然深知須審慎對待每一個文字,錯別字不可避免,但總應該盡力避免。只是,平時忙于世俗生活,我盡量保持較高的更新頻率,而時間總是極其有限,有限到連校對的時間都被擠壓了。
因此,讀者諸君看到的文章,總有太多錯別字。在此,鄭重向各位道個歉。
阿壯對錯別字倒很容忍,他不能容忍的是細節上的失誤與差錯。我曾就細節問題,作過解釋。寫作這些往事系列,因年代久遠,即使口述者本人,也總會丟失許多細節。因此,我必須在口述的基礎上,作一些合理的藝術化表達,以求文章更加飽滿動人。
阿壯就相關細節和我進行過多次探討,每次他發來大段文字,但我只能抽出空隙時間,才能稍作解答。他倒不是覺得細節不真實,但又覺得這些細節離真實之間,還差了一些什么。最后,阿壯提出一個詞:距離感。
他認為,我與東莞不夠近。這種不夠近有幾層意思,一是空間的距離,二是時間的距離。他甚至提出一個建議,想見見我,陪我走一趟東莞,以行路者的姿勢,去體悟東莞,寫作與東莞有關的故事。
我得承認,他的提議很好。當時,我正處于痛苦的倦累期。一方面,讀者們多少有些審美疲勞,對東莞情愛故事沒了閱讀的欲望。
另一方面,我寫作的東莞往事系列,雖然最高閱讀者突破過320萬次,幾十萬閱讀的更是比比皆是。可隨著時間推移,閱讀量下滑,讀者興趣下降,漲粉越來越難。
與對之相對,數據的低迷,也影響到了我的寫作。不少好心的讀者正告我,再不創新,將會被淘汰出局。我當然想創新,也曾嘗試過幾種別的類型寫作,但效果很不理想,出于為稻粱謀的緣故,被迫又回到東莞系列的老路子上來。
雖然斷斷續續有更新,但在今天之前,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焦慮。因此,阿壯的提議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創新的可能。可我的采訪幾乎全在網上完成,倒不是我故意保持神秘,不與被訪人會面。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線上采訪對我來講,高效方便。究其原因,有二。其一,受訪人早年有過東莞經歷,如今大多已經散落天涯,見面訪談顯然不現實。其二,線上采訪便于我整理成文。
作為一名打工人,我沒有時間和金錢成本支撐,沒法和被訪人面對面的碰撞與交流。不過,從以往的經驗和效果來看,線上采寫還不錯。在這里,難免要當一下王婆,自賣自夸。
采訪對象對形成的文章,幾乎沒有不滿意的,普通認為,不但寫出了他所講述的,更寫出了他心中所想的。此外,閱讀數據也說明了問題。只是,長此以往,數據陷入低谷,此時阿壯的提議就顯得極為重要。
可我與阿壯的會面,仍然一推再推。倒不是阿壯沒時間,而是我要么被世俗纏身走不開,要么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不允許去一趟東莞,實現一次田野調查式的采訪。
阿壯給了我足夠多的耐心,如他所說,他覺得我的記錄很有意義,他愿意參與其中,貢獻一點力量。倒不是讓別人記住他,事實上,他并不想讓身邊人知曉他的過往,但他希望和我一起記錄那個滾滾奔涌的時代。有些事,不記錄,就永遠消失了。
為了這份“意義”,他給了我很多鼓勵和尊重,愿意花時間來等待與我同步近距離觀察東莞的機會。幾次三番定下的時間,最終再遭推翻,我與阿壯的東莞之行,終于在去年末成行。
阿壯所說的近距離,其實就是重走東莞當年打工路。阿壯來自湘南某地,80年初出生,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他高中畢業后,即踏足東莞地域,開啟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然,那時他并不知道,南下東莞會改變他的命運,他無非也只想有個機會,養家糊口,僅此而已。阿壯當年南下的第一站,在東莞虎門。
我們出發那天,他特意從廣州趕來。他幾年前已經在羊城安家立業,算功業有所成,但仍念念不忘于東莞。畢竟,東莞改變了他。阿壯剪著板寸頭,人極精神。碰面后,他又就一些走訪細節和我再三確定。他給我的感覺,和在網上的那個熱情的他,沒有區別。
為了方便探尋過往歲月,阿壯自己開車過來的。他的座駕是一輛德產小車,純紅色。大約別人此前對此有過疑問,我坐上副駕駛后,甚到還沒開口,他主動解釋為何選紅色。
在見我之前,他對外宣稱,紅色是他的幸運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而真正的原因,還是與情愛有關。他的初戀,在虎門一家名叫光榮電子的工廠遇到的工友,名字里有個紅字。
他們真正相愛的時間其實很短,但這短暫的愛情,卻讓他銘刻于懷,足以記一輩子。果不其然,他帶我去的第一站,正是北柵,原來光榮電子的所在地。時過境界,當年的小工廠,早就不見了蹤影。原來的地方,早就變成了工業區,人去樓空,獨留傷感。
阿壯一邊向我講述當年的經歷,一邊感嘆萬千。工業區陸續有打工者走出來,每有女生模樣的人,阿壯都會特別留意,似乎從中可以找見紅當年的影子。
阿壯把車停下。我們步行繞工業區轉了一圈,阿壯指著某處說,那里曾是他居住過的宿舍。當然,他所指的,更多是一種虛指。因為當年的樓房早就不存在了,但他的記憶卻在抵達虎門的那一刻,全部重新復活了。好像當年一切,如在眼前,二十年只是一揮間。
我們走行轉了一圈回來,又回到工業區門口。在對門的吃食攤,找到一家小館子,走了進去。那家飯館名叫四川飯店,就是飯店,其實無非一間十來平的小店鋪,店內擺了幾張桌子,叫快餐店更合適。
不過,如今什么都講究包裝。如同當年的女工,清純可愛,不事打扮,照樣令人迷戀。如今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涂脂抹粉,表面看起來,也像個美人,其實卻是人造美人,與二三十年前的打工妹,是完全不同的兩類形象。即使相遇,即使相愛,拜倒在石榴裙下,也難以令人迷醉非常。
坐在四川飯店,等街上菜的間隙。阿壯給我看過一張照片,他與現任妻子的。不可否認,她是個漂亮女人,也是他事業上的好幫手。可他心里永遠留了一個著落,給那個名叫紅的女子。
阿壯和紅的愛情,說起來也簡單,無非是兩個人出門在外,碰巧遇見了,彼此講話又投機。兩人相識兩個月不到,紅過生日。
那天,阿壯選購了一束花。不是鮮花,而是禮品店的塑料花。正是這束塑料花,逗得紅花枝亂顫。正是當晚,兩人花前月下,手牽手,嘴對嘴了。阿壯在她的引導下,真正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從此感覺自己有了無窮的力量。
很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就離開了阿壯。
他們的愛情,被紅的母親知曉了,她謊稱自己有病,把女兒騙回了家,強行給她安排了相親對象。阿壯得知真相痛不欲生,他憑著一個地址,跑到紅的老家,找來找去,周圍人都說,地址虛有其名,根本不存在。阿壯不相信,紅留給他的是一個假地址。找了一周,無功而返。
有很長一段時間,阿壯埋首工作中,他的專注與帥氣,很快吸引了車間組長的注意。組長是個女子,比阿壯大三歲。
女組長對他發起了愛情攻擊。不但安排他干輕松的崗位,還不定期送溫暖上門。可不管女組長施展何種技藝,阿壯始張不為所動。那時,組長已經有員工表達不滿,認為女組長分工不均,為一已之私,動用公器。
恰在不久后,阿壯犯了一個小錯誤,兩人起了爭執,各不相讓。最終,女組長惱休成怒,報給主管,準備炒他魷魚。阿壯沒給她機會,主動離職了。
那時男孩不好找工作,阿壯并非心血來潮,他的一個同學,在厚街一家鞋廠上班,廠里空缺一個收發員的崗位,同學和主管講好了情,阿壯過去即可上班。
樹挪死,人挪活。這句話在阿壯身上得到了驗證。原本,他想離開虎門光榮廠,不是為了避開大他三歲的女組長,而是避免睹物傷情。
到了厚街,一切都是新的,他的職業迎來了光亮。因為表現出色,他被破格提升,去做了物料核算。一年后,他覺得銷售更適合他,于是給廠長寫了一封信,毛遂自薦。銷售就需要這膽量,廠長答應給他機會。
阿壯沒有浪費這次機會,很快證明了自己的確是跑銷售的料子。跑了兩年,他被另一家鞋廠挖走,當銷售主管。主管應酬的機會更多,他必須陪客人。阿壯能飲,陪客人難免要喝酒。酒足飯飽,客人就會動別的心思。
于是,轉戰到酒店或者夜場,在暖昧不明的燈光照耀下,沒唱幾句歌,陪唱的女子,已經可以和客人手牽手,腿挨腿了。
那時,阿壯重新談起了戀愛,只是愛情已經不能像初戀那樣,讓他神魂顛倒了。陪客人夜宴,以及在酒店的夜遇,成了他那段時間的精神食糧。
將近十年的銷售生涯,阿壯陪過的客人無可計數。他在酒店里見過的女子,與之俯耳溫柔言談的女人,也已經講不清數量了。
離開虎門后,阿壯驅車帶我前往厚街。我們開車在厚街繞了足有一小時之久。每到一處,阿壯都能指出他與此地的關系。當然,但凡在酒店所在地,阿壯的故事更為悠然綿長,像一壺上了年份的老酒。
臨近下午五時,我提議返回。阿壯卻意猶未盡,他興致高昂,我也不想拂了他的心意,畢竟,他的東莞之行,雖在找他自己的記憶,卻也在幫我解決寫作危機。
當晚,阿壯帶我去一家東北菜館。那頓飯,格外漫長,阿壯講述他的厚街往事,其中不免有情愛糾葛。那些是是非非,其實與我之前采訪過的其他人的故事,大同小異而已,沒有更多出彩之處。
阿壯最打動我的,是他在厚街酒店的經歷。那是不為人知的一部分,也是讀者感興趣的一部分。在閑談中,我有意無意地往這些私隱打探。阿壯向我坦白了心跡,講述了其中一些過往。
關于東莞酒店的ISO標準,以及東莞酒店里的夜色江湖,有一部影視劇曾有過相當精彩的講述。可紙上得來終覺淺,影像再動人,也沒有親歷更精彩。可我的這篇文章,卻無法寫出太多酒店秘聞。因為一旦如此,我的寫作就又走到了原來的老路子上去了。
這與阿壯所說的“距離感”有悖。他所說的距離感,不僅是讓我親自體驗,其實也是讓文字與讀者保持一定距離感。凡事不能太滿,太滿則溢。再精彩的情節,也不能講太多,太多則少了趣味和韻味。
如在眼前,又摸不著,才是最好的狀態。
從東北菜出來,東莞已經被夜色汪洋包圍了。上了車,阿壯故作神秘地對我說,反正已經到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出發后,不到五分鐘,我們抵達一家酒吧。我們先在大廳喝了一杯,感受一番這家夜讓的環境。其間,他主動和酒吧里的單身女人搭訕,問了微信,直到聊天時,又似乎少了興趣,或者動力。
最后,阿壯引我進了包房。叫了兩個公主,陪我們喝酒。阿壯已經決計明日再回羊城,晚上他要放歌歡飲了。
喝得興起,他覺得時機已熟,俯在他身邊的公主耳邊,悄悄問了句話。我偷偷瞄了一眼,看到那個女孩笑著搖了搖頭。
聯想起他在東北菜館吃飯時提到的事,我認為他誤以為,回到了以前他跑銷售的東莞。
時過境遷,一切早就不一樣了。東莞的白天和夜晚,是兩種不同的場景。白天的大街,空蕩難見多少行人。而一到夜晚,人流不知從哪里全冒出來了。而往返酒店和夜場的客人中,有許多來自深圳廣州等東莞鄰近城市,或者省處的客人。
如今東莞的夜晚,走在街頭的,除了打工人,似乎還是打工人。從酒吧出來,阿壯叫了代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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