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能把一個故事講得圓融、曲折、巧妙，但是卻不再有真實動人的效果，因為她的技法越成熟，運用得越多，真誠度就越打折。

作者|葉開、編輯|孤鴿

三月份通常是電影市場的淡季，選擇此時上映的影片，往往是小眾藝術片或小體量的劇情片，以避免與大片競爭。而今年遇上史無前例的《哪吒2》，新片獲得的關注度就更加有限。

3月22日上映的《我會好好的》，曾用名《說再見》，從片名就能看出它的溫情治愈風格，在春節檔之后的新片中少見。影片導演董宏杰雖是新人，但監制、編劇薛曉路是資深電影人，以會將情感故事著稱，也曾執導過多部高票房影片；主演張子楓和王景春的影后影帝組合，讓人對表演放心……從各方面講，這是一部有望成為黑馬的片子。

首映當天，影片票房678萬元，超越春節檔的《唐探1900》，似乎有出圈的潛質，但第二天就掉到了后面，目前在售票平臺的預測票房在4000萬元左右。不少觀眾看完影片的反饋是敘事陳舊、情節懸浮、強行煽情，也就是說它的質量撐不起破圈的期待。

《我會好好的》其實也暴露了很多國產電影的通病：太過于追求類型敘事的圓滿，而忽視了現實生活的自然質地。

尊重現實與追求煽情的擰巴

《我會好好的》片長124分鐘，有比較充足的時間容量，但它并非一個獨立的戲劇化故事，更偏向生活流白描敘事。主線講述女孩小滿（張子楓 飾）偶遇了一只流浪狗，在送養不成后，決定自己收養，副線是她如何面對母親病逝后的痛苦，以及調解與父親（王景春 飾）的關系。

小滿遇上小狗是一種奇妙的緣分，最終選擇收留它，為它取名“小意”，像姐弟一樣相處，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母親去世帶給她的創傷。但故事到了這里陡然反轉，小狗竟然也患了絕癥，小滿和父親需要再次經歷“親人”要離開的痛苦。一部主打情感治愈的影片，卻用痛苦來化解痛苦，邏輯上就有些別扭。

片中趙小滿和狗狗互動

編劇的用意或許是希望小滿通過小狗來學會如何面對死亡，面對告別。之前母親病逝時，她責怪父親不該放棄治療，兩人關系緊張，而在面對小狗病重時，她重新認識了父親的選擇，知道很多事是不得已的。于是，小狗在這個過程中其實扮演了一個道具角色，犧牲自己，照亮別人。

在這樣一個雙線映照的敘事結構中，我們能夠看到很多編劇精心構造的呼應性情節。比如，父親被塑造成一個木雕師的角色，他能接受小狗，是因為小狗對氣溫靈敏，在樹林中找到了受傷的他。而在影片高潮處，小狗去樹林撒尿時，又意外發現了父親苦苦尋覓的珍貴檀木。

在小動物身上，很多時候有一種“神性”，因此能打動人。片中的小狗找到檀木，就像是在回報收養它的人家，但影片偏偏在這里又走歪了：這塊好木頭本能幫助家庭脫離經濟困境，但父親辛辛苦苦雕出成品后，卻送給了動物醫院，只因為在影片開頭時他因醉酒打碎了人家的一件陶瓷擺件。前期反復渲染的檀木的經濟價值，突然就轉換成了情感價值。

所以說，《我會好好的》整部片都處在現實與浪漫的糾結中，既想講一個現實的生活故事，又忍不住要通過編織的情節來煽情，導致很多地方有不合理之處。

父女倆和狗狗

片中的小滿是一個高中畢業生，每天要給別人開車拉貨來賺錢，并打算放棄上大學。且不說一個高中女生是否有充足的駕駛經驗，有沒有力氣干搬家拉貨的工作，就算家庭困難，也完全可以利用社會力量上學，“貧困生助學金”并不是陌生詞匯。

在此情況下，小狗找到的檀木可以“賣個好價錢”，能支付治療小狗絕癥的賬單，也能讓父女兩人提升生活質量，未嘗不是好事，但影片卻讓其滿足煽情目的，為了大團圓而大團圓。

影片開頭還交代小滿賺錢的目的是要給媽媽買一塊面朝大海的墓地，因為這個“海”字，影片多次呈現小滿帶著小狗在海灘玩耍的場景，但最后對墓地的解決方法是：父女將母親的骨灰灑向了大海。

如果不考慮整部片的邏輯，單看某些情節，確實有催人淚下的作用——比如，父親沒有告訴小滿放棄母親治療的真相，是故意讓她拿自己當出氣筒，排解情緒——但如果稍作回味，就會發現這些地方并不合情理，這就是《我會好好的》難以真正打動人的原因所在。

從新潮到過時

《我會好好的》導演董宏杰是一位新人，除了這部影片外，沒有過多關于她的身份資料，但影片的監制、編劇是大名鼎鼎的薛曉路。

薛曉路是科班出身，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入行歷程也很順利，2001年播出的《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是她參與編劇的第一部爆款，其對家庭暴力的展現至今讓人印象深刻。同期，她還參與了陳凱歌電影《和你在一起》的編劇。

2010年，薛曉路首次擔任導演，執導了由李連杰、文章主演的影片《海洋天堂》，一部關于自閉癥群體的溫情電影，根據她十多年來做志愿者的親身經歷創作，備受好評，獲得多個電影獎項。一個小眾題材卻邀請明星來出演，可見薛曉路一開始就有一定的商業思維。

《我會好好的》編劇、監制薛曉路

之后她徹底轉向商業類型片創作，2013年上映的喜劇愛情片《北京遇上西雅圖》，票房5.19億元，位列當年中國電影票房排行榜第七位。2016年上映的續集《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票房7.86億元。而在這部片中，她就有“向死而生”的表達，關于對待死亡的態度，幾乎是她寫作的母題。

接連的商業成功讓薛曉路成為內備受矚目的導演，也被當做國產電影的中堅力量來培養，后來《我和我的祖國》的七位聯合導演中就有她。

當時的國產電影正處于轉型期，行業普遍號召向好萊塢類型化敘事學習，“好看”的標準是轉折點多、戲劇張力強、視覺場面大。而薛曉路是專業編劇出身，又曾在國外留學，容易掌握那些慣用的敘事技巧，所以她的電影給人一種既時尚前衛又豐富有趣的感覺，很受歡迎。

但任何事過猶不及，隨著薛曉路能獲得的資源增多，她拍攝了大投資的犯罪片《吹哨人》，同樣是一個國際化故事，但卻遭遇滑鐵盧，票房僅5000多萬元，豆瓣評分僅5.3分。據資料顯示，《吹哨人》的成本高達2.4億元，被稱為“2019年最賠錢的電影”。

2021年，當薛曉路重回自己擅長的情感片領域，執導了群星陣容出演的《穿過寒冬擁抱你》，講述疫情之下普通人的愛情故事，再次獲得市場成功，票房9.36億元。但影片的口碑并不好，有觀眾評論說“刻意煽情”“敘事老套”，并質疑“為什么苦難可以消解得這么輕易”。

也就是說，作為編劇的薛曉路依然能把一個故事講得圓融、曲折、巧妙，但是卻不再有真實動人的效果，因為她的技法越成熟，運用得越多，真誠度就越打折。《我會好好的》便是這種擰巴的產物，開貨運車的高中女兒、做木雕的老父親、喂養緝毒犬的動物醫生——他們看似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但仿佛又離得很遠。

影片結尾，小意雖然走了，但它在動物醫院時曾讓一只薩摩耶懷孕，生出了一窩小狗。熟悉電影史的觀眾都知道，傳統中國電影的一個慣常結尾方式，就是通過新生兒來寄寓希望和傳承，而《我會好好的》在這里竟然用新生狗來做此暗喻，讓人有些“哭笑不得”。難怪有網友寫文章評價說——“編劇的觀念過時了”。

寵物電影的拍法

《我會好好的》選擇在3月22日周六全國上映，因為這一天恰好是“國際小狗日”。這個節日是由美國寵物行為專家科琳·佩奇（Colleen Paige）在2006年發起創立，意在“引起公眾對幼犬濫育場泛濫問題的重視，并鼓勵人們領養小狗”。

近年來，寵物經濟在中國有著顯著發展，已從“小眾賽道”發展為“萬億級產業”。據艾瑞咨詢數據，2023年中國寵物市場規模約3000億元，養寵家庭滲透率從2010年的不足5%提升至約22%。現象背后是城鎮人口增長、單身人口多以及老齡化加劇等原因，形成了社會情感需求與消費升級的雙重驅動。

《我會好好的》正是在2023年8月立項，顯然是在這個大背景下誕生的創意。影片中有一個重要的情節是“寵物殯葬”：小滿跟隨動物醫生川哥首次見到寵物殯葬儀式，感動落淚。之后她在街頭看到被撞死的貓，主動帶去做殯葬，并學會了遺體美容方法。而在為老肖（王驍 飾）的狗狗做殯葬時，她從對方家庭的故事中感悟到了親情的處理方式。

以前人們處理寵物遺體的主要方式是掩埋和遺棄，近年來隨著年輕群體養寵物規模擴大，如何對待寵物離世問題也變得莊重，去殯葬館火化的方式開始盛行。寵物殯葬服務的基本流程包括寵物遺體美容、主人和寵物告別、火化等。三年前，媒體曾對此有過集中報道，而電影《我會好好的》直觀展示了這一工作的具體樣貌，這是它反應現實的地方。

也是在2023年3月份，一部與狗狗有關的電影《忠犬八公》上映，由馮小剛、陳沖主演，改編自經典日本影片《八公物語》，但在本土化移植方面做得很扎實，重慶的地理空間和人物故事的歷史質感都頗受好評。影片票房達2.86億元，對淡季市場來說堪稱優異。《我會好好的》或許也是從中看到了這類題材的潛力，借寵物故事來表達家庭親情。

在此之前，2020年元旦檔也曾上映過一部寵物電影《寵愛》，由6段與寵物有關的故事拼貼而成，雖然口碑不高，豆瓣5.9分，很多觀眾反應劇情俗套，但票房高達6.83億元。如今《我會好好的》的主演張子楓，也是《寵愛》的主演，此外還有于和偉、吳磊、鐘漢良、陳偉霆、鐘楚曦、檀健次等明星，被稱為“寵物經濟”和“粉絲經濟”的雙劍合璧。

張子楓在電影《寵愛》中

所以說，寵物題材電影本身有著巨大的市場潛力，《我會好好的》的選擇并沒有錯，是有可能用小眾故事來撬動大眾市場的。但寵物故事并不好拍，常遭觀眾詬病套路化，其本質原因在于：人與寵物之間的感情是真實的，這種感情存在于日常生活的點滴，而電影需要去講述戲劇化故事，太平淡了會覺得無聊，太戲劇化了又顯得虛假，很難平衡。

而寵物題材電影要取得票房成功，關鍵在于包裝，《寵愛》就是因為有全明星陣容，尤其是流量小生的參演。《我會好好的》中的演員盡管也都是熟面孔，但相對來說體量不大。在創作上沒有足夠的真誠去貼近現實，在商業上又沒有極致地包裝運營，想要出彩就很難了。

“因為淋過雨，所以就想給別人撐把傘。”這是《我會好好的》中讓人感動的一句臺詞。電影創作也是一樣，個人的成敗會成為別人的經驗，寵物題材電影不宜多拍，但需要拍精，希望下一部同類電影能真正打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