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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金寶生了一場大病。出院后，農村的親戚送來了十幾條鮮活的鯉魚，讓他補補身體。這些鯉魚都是一斤多重，紅尾巴，大嘴唇兒，渾身泛著誘人的金光，看上去既勻稱，又好看。金寶舍不得吃，就用家里的一口大塑料箱把它們養了起來，而且一養就是幾個月，并且還養出了感情。今年開春，金寶發現其中有一條鯉魚戲水不太活泛，看上去病蔫蔫的，趕緊撈起來一看，發現它大腹便便，滿肚子魚子，他擔心這樣用塑料箱養著會害了它們，于是就產生了放生的念頭。

關于放生的故事，金寶聽老人們講過，也從書本上看過。那些故事留給他的印象就是積德行善和自我救贖。而金寶，他的思維很簡單，沒有那么高的境界，他對放生的理解就是救命，就是讓生靈回歸自然，按照它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那天早上，金寶起了個大早。按照當地的規矩，他在每一條鯉魚的背鰭上用針穿一條紅線兒，然后用塑料袋將它們分裝好，再放進手拉車內，準備到幾公里外的唐白河匯入漢江的入口處放生。這兒水流較緩，水域面兒較大，魚兒可上可下，是一個放生的好去處。

金寶知道，放生這事兒在民間屬于秘密行動，不宜張揚。他拉著手推車出門的時候就在心里反復叮囑自己，千萬別碰上熟人，即便碰上熟人盡量不說話或少說話。可是，想得好不如碰得巧，金寶剛走到小區旁邊的紅綠燈路口就碰上了原來的鄰居王大姐。

王大姐是一個老實人，也是個苦命人。前些年她死了丈夫，后來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和媳婦離了婚，現在供養和服侍孫子讀書的擔子全落在她一個人的肩上。

此時正趕上亮紅燈，金寶和王大姐被紅燈隔在同一個靜待區，并且相隔不到一米。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原來的鄰居，金寶覺得無論怎么說都應該和王大姐打聲招呼，以示禮貌，于是就問：“王大姐，這么早，干啥呢？”

王大姐回答說：“讀高三的孫子今天回家，我去菜市場瞅條魚，給他燉湯補補。”

金寶心里咯噔一下，他看了看王大姐手中的空菜籃子，又看了看王大姐花白而凌亂的頭發和那張憔悴而蒼白的臉，立刻動了惻隱之心。他想，自己手推車里不正裝著十幾條鯉魚嗎？何不挑選兩條送給這位可憐的王大姐！可是，金寶又一想，不妥，不妥，絕對不妥，這是即將被放生的魚啊，把拴有紅線兒即將被放生的魚送人燉湯合適嗎？王大姐會接受這份兒半路碰上的有悖人性的人情嗎？即便王大姐當時能夠接受，過后她會心安理得嗎？

金寶還沒想出個頭緒，綠燈就亮了。這時，王大姐好像出門時忘了帶什么東西，她“呃”了一聲，扭頭就往回走。金寶心里又咯噔一下，他邊過馬路邊想，為啥很多時候有些人越想走出困境卻越被生活所困呢？難道這種困局真的是一種繞不開，甩不掉的局嗎？王大姐呀，王大姐，你走過來又走回去，難道那不需要時間和精力嗎？

過了馬路，金寶的心仍然沒有平靜，像王大姐這樣的故事，他遇見的多了，既同情不了，也同情不上，思去想來，還是盡力地做好自己吧。假如每個人都能盡力地做好自己，那么這個世界上的困局就少了許多，大家的日子也就不那么糾結了。金寶悵然地嘆了口氣，把手推車調了個頭，改拉為推，他覺得用這種方式前行會舒服一些。

溫和的陽光灑滿大地。伴隨著手推車輪在柏油路上滾動時咝咝的聲響，金寶出了一身細汗，他走著走著，發現車內的魚兒好像在撲棱，于是便停下來瞅了瞅，整理了一下車中的塑料袋，然后，解開上衣外套的扣子，繼續往前行。從出院到現在，他從沒有走過這么長的路，也從沒有感到這樣的疲勞。這次讓金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大病初愈，什么是力不從心。等他到了唐白河與漢江交匯處的時候，已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淋。但是，金寶不敢懈怠，而是抓緊時間，選好位置，開始放生，一條，兩條，三條......

入水的魚兒都不肯離去，它們在水中游了一小圈兒，然后回過頭來，排成長長的一橫隊，搖頭擺尾，向金寶致敬。金寶哪里見過這種陣勢？他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在哪里是魚呀，這分明就是一群通人性會感恩的精靈！

金寶雙手掬水，示意魚兒盡快離去。魚兒戀主，再次在水中游了一小圈兒，然后回過頭來，排成長長的橫隊，搖頭擺尾，再次向金寶致敬。這次簡直把金寶驚呆了，神了，神了，真的是神了！他趕緊退到岸邊，用濕漉漉的雙手蒙上了眼睛。

“金寶，干啥呢？”

朦朧中，金寶似乎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他松開雙手，睜大眼睛，

發現在離他不到一百米的一棵柳樹下正有一個人在釣魚。金寶定睛一看，原來是原單位的老主任老魏。金寶早就知道，老魏的老婆生了個傻兒子最愛吃魚，而老魏為了迎合兒子的這種嗜好拿著八九千元的退休金仍在到處釣魚。

此刻，金寶覺得尷尬萬分，一個原同志在放生，一個原領導在釣魚，這是不是很諷刺？繼而，金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擔憂，唉呀，自己剛才放生的魚會不會被老魏釣走呢？他后悔啊，后悔早上沒有把魚兒喂飽，后悔在這里碰上了“喪門星”老魏。

金寶不想理他，心里說，老魏呀，老魏，你在任時大道理一講一大堆，你兩口子退休金加起來一萬多，你是個缺錢用的人嗎？你干嘛還要干這種事兒呢？做個好人，休養生息，難道不好嗎？貪婪，貪婪，太貪婪！可惡，可惡，太可惡！金寶的尷尬頓時化作憤怒，他“呸”地吐了口唾沫，從腳下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水中。

“咚——”水花四濺，驚起一片水鳥。

作者簡介

林濡，本名趙林，湖北襄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