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新中國淘汰的書真多
——《遍地風流》自序
文|阿城
當下好看的書不少,這本書翻開來,卻是三十年前的事,實在令人猶豫要不要翻一本舊賬。于是來作個自序,免得別人礙于情面說些好話,轉過來讀者鄙薄的是我。
《遍地風流 》《彼時正年輕》 及《 雜色 》里的一些,是我在鄉下時無事所寫。當時正年輕,真的是年輕,日間再累,一覺睡過來,又是一條好漢。
還記得當年隊上有小倆口結婚,大家鬧就鬧到半夜,第二天天還沒亮,新媳婦就跑到場上獨自大聲控訴新郎倌一夜搞了她八回,不知道是得意呢還是憤恨。隊上的人都在屋里笑,新郎倌還不是天亮后扛個鋤頭上山,有說有笑地挖了一天的地。這就叫年輕。
年輕氣盛,年輕自然氣盛,元氣足。元氣足,不免就狂。年輕的時候狂起來還算好看,二十五歲以后再狂,沒人理了。孔子晚年有狂的時候,但他處的時代年輕。
文章是狀態的流露,年輕的時候當然就流露出年輕的狀態。狀態一過,就再也寫不到了。所以現在來改那時的文章,難下筆,越描越枯,不如不改。狀態原來是不可以欺負的,它任性之極,就是丑,也丑得有志氣,不得不敬它。
年輕有一個自覺處,就是學生腔,文藝腔。學生和文藝,都不討厭,討厭在套進腔里,以為有了腔就有了文藝。我是中學時從 《學生范文選 》里覺到這一套的,當時氣盛,認為文章不該這樣寫。
那文章應該怎樣寫呢?不知道。教的又不愿學,學校好像白上了。
我永遠要感謝的是舊書店。小時候見到的新中國淘汰的書真是多,古今中外都有,便宜,但還是沒有一本買得起,就站著看。我想我的啟蒙,是在舊書店完成的,后來與人聊天,逐漸意識到我與我的同齡人的文化構成不一樣了。
有了這個構成啟蒙,心里才有點底。必里有底就會癢,上手一寫,又泄氣了。我就是帶著這種又癢又泄氣的狀態去插隊的。
先是去山西雁北,同去者有黃其煦、龔繼遂等五六個人。黃其煦是我的小學同學,又是鄰居,龔繼遂則是一起去時認識的,這兩個朋友現在都在美國而有成就。
在桑干河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村里先來的是北京男四中和師大女附中的知青,算得是北京中學里的菁英吧。不過讓我受益的是一個叫來運的高三學生,面容很像關云長,少言。離開山西前請教于他,他說:像你這種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瓏,要六面玲瓏還有兩面是刺 。這個意思我受用到現在。
繼之去內蒙古呼倫貝爾盟阿榮旗,同去的還是黃、龔等人,不過這次還有章立凡、邢紅遠、李恒久等十來個人。
章立凡身長高大,面如脂玉,觀之正是所謂玉樹臨風,在那個講究窮講究橫的年代真是令人一愣。
我父親有一次從干?;丶遗龅搅⒎玻瑢⑽医械搅硗獾奈堇飭柲睦锩俺鰜淼?,一臉的又懼又喜。
再去的就是云南了。這次朋友中只有黃其煦,其他則是新朋友關乃、孫良華、楊鐵剛、張剛。關乃好書畫金石,好相機,好音響,現在他手工制的關氏電子管擴大機,在香港頗有名氣。
其實關乃的關 ,是滿清皇族姓瓜爾加的漢轉,擴大機的牌子不妨用原音字,好聽。我見過皇家牛肉面的招牌,皇家人吃牛肉面嗎?看來越是皇家越不貼皇家的金。孫良華好音樂,好電工手里有一把音色奇好的捷克提琴。楊鐵剛希望將來作曲。張剛則是職業革命家的坯子。
我在這里寫到昔日的青春同路人,想想當時都才十多歲,額頭都是透明放光的。
在云南一待就是十年,北京來的朋友們陸續回去北京。我因為父親的問題,連個昆明藝校都考不進去,大學恢復高考,亦不動心,閑時寫寫畫畫。
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來過世,四月,我在外國電臺里聽到 四五 的消息。每日還是上山干活,風雨如故,地老天荒。
六月,唐山大地震,我探親回北京,火車進站,一個工人一路搖著一柄錘敲打車輪,忽聽得他不知為何大罵 我他姥姥的 ,很多年沒有聽到如此純正的鄉音了。
九月,毛澤東過世,當天街巷皆有肅殺之氣,我替父親送點東西到前中央美院院長江豐先生家去,在巷口見他坐在矮凳上如老僧入定,說是居委會命他在此觀察階級敵人的活動,我說您自己不就是階級敵人嗎?老人不出聲音地笑到眼淚流出來。
回云南到昆明的時候,正遇上王張江姚被抓的消息傳來,市面激動。我在朋友家借宿,坐下來寫《寵物》,寫好了看看,再一次明確,文學這件事情真不是隨政治的變化而變化。
我習慣寫短東西,剛開始的時候,是怕忘,反而現在不怕忘了。忘了的東西一定是記不住的東西,這是廢話,不過廢話若由經驗得來,就有廢話的用處。
看消息說今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三十周年,有要紀念的意思。不過依我的經驗,青春這件事,多的是惡。這種惡,來源于青春是盲目的。盲目的惡,即本能的發散,好像老鼠的啃東西,好像貓發情時的攪擾,受擾者皆會有怒氣。
如果有所謂 知青文學 ,應該是青春文學的一類,若是這樣,知青這個類也只有芒克的《野事》一部寫得恰當吧。
我們現在回頭去看所謂知青文學 ,多是無奈,無奈是中年以后的事,與青春不搭邊。再往回看到一九四九年,一路來竟無一篇與青春有關,只是些年輕時與政治意義的關系,與政治意義無關的青春,是不能入小說的, 知青小說 的致命傷,也在于此。
而青春小說在中國,恕我直言,大概只有王朔的一篇《動物兇猛》,光是題目就已經夠了。
青春難寫,還在于寫者要成熟到能感覺感覺。理會到感覺,寫出來的不是感覺,而是理會。感覺到感覺,寫出來才會是感覺。這個意思不玄,只是難理會得。
編集舊東西,頭皮要硬一些,硬著頭皮才能將一些現在看來臉紅的東西集在一起送去出版。
一九九八年年底
阿城其人與文字,都充滿魅力,耐人尋味。要了解阿城,只看他閑談時的寥寥數語,或者聽他的傳奇經歷,終究是隔靴搔癢。
為此,誠摯推薦《阿城文集》(含毛邊版),深入了解其人、其書。作為一個“通才”,阿城什么都寫,所以作品非常多,要集齊匯編十分不易。
這套《阿城文集》是他本人選編校訂,首次集結出版。其中許多篇目為阿城獨家提供,從未見于國內報刊或網絡。感興趣的書友,下方即可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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