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清明雨上”。春日的種種美好,如同一根根細線,輕輕撥動著生者與逝者之間的牽絆。
而在一方小小書桌之上,23歲的崔馨月正將另一種“牽絆”變成副業——為陌生人撰寫悼詞。在紙筆碰撞中,她仿佛窺見了無數人對生死的叩問。
01
近距離接觸陌生人的死亡
2024年3月的一個凌晨,崔馨月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一條微信消息打破了夜的寧靜:“能幫我寫篇悼詞嗎?你該怎么收費就怎么收費。”她反復滑動屏幕,才確認這不是玩笑。
消息是7年前認識的保安大叔發來的。那年夏天,崔馨月參加作文大賽時忘帶準考證,是保安大叔的兒子騎著電動車載她回去取的。為了表示感謝,崔馨月加了大叔的微信,還在比賽后買了水果去看他。
“是誰離開了?”“我兒子。”這3個字如同千鈞重,砸在崔馨月的心上,令她久久緩不過來。保安大叔朋友圈的內容如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腦海里閃過。她還記得,保安大叔的兒子只大她2歲,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剛剛買了房子……明明是欣欣向榮的人生,怎么會戛然而止?
電話那端的保安大叔平靜地訴說著兒子的故事。2023年年初,兒子經常頭痛、腰痛,去醫院檢查才發現腫瘤已經長到7厘米,確診為癌癥晚期。經過一年多的治療,他還是離開了。直到電話掛斷,崔馨月才對死亡有了實感,那是一種如死水般的寂靜。
崔馨月從小就熱愛寫作,平時會利用留學讀研的閑暇時間寫稿賺取生活費。也許是保安大叔看到她平常發的朋友圈文字有所觸動,才找她幫忙。崔馨月從未寫過悼詞,原本想要拒絕,但面對曾經幫過自己的大叔,還是決定接受這份請托。
第一次寫悼詞沒有經驗,她在網上搜索模板,嘗試把大叔兒子的生平放進去,可怎么都不滿意。正值寒假,崔馨月還在國內沒有返校,于是她決定和大叔見一面。
大叔和崔馨月約在了他家的新房里見面。客廳的沙發上還疊放著兒子的衣服,大叔拿起一摞兒子生前的照片,問崔馨月哪張更適合做遺照,還小聲說:“之前條件不好,沒帶他照過幾張照片,沒想到現在連一張像樣兒的遺照都挑不出來。”
幾天后,崔馨月把修改好的悼詞發給大叔,內容不僅準確地概括了他兒子的一生,字里行間還流露出對其的懷念與敬意,仿佛把逝者的一生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親人面前。交完稿,崔馨月悵然若失:那年載著她取準考證的大哥哥沒了。她至今還記得那年夏天他藍色T恤上淡淡的香皂味兒。
也許是與大叔的共情感染了對方,此后,崔馨月陸續收到很多寫悼詞的請求,都是之前的人介紹來的。一年多的時間,她陸續寫了40多篇悼詞。寫悼詞收費100-300元不等,考慮到客戶大多在悲痛之中,不想讓費用成為他們的負擔。
客戶需求各有不同,有妹妹寫給姐姐的、父母寫給孩子的、孩子寫給長輩的,甚至還有未婚夫寫給未婚妻的。每一次,她都仿佛窺見一個普通人波瀾起伏的一生。
有一次,一個女孩找到崔馨月,希望她為自己的姥姥寫悼詞。女孩出生在一個小鎮,父母帶著弟弟外出打工,讓她成了留守兒童。從小到大,女孩的所有費用都是姥姥出的,所幸她爭氣,考上了一所“211”大學。然而,姥姥突發疾病,只能靠著呼吸機維持生命。支撐了幾年,最終女孩還是作出了放棄治療的決定,于是姥姥在家里去世了。
直到溝通悼詞事宜時,女孩的情緒仍然十分激動,幾次泣不成聲。女孩覺得,死亡對姥姥來說是解脫,可她又實在不愿意姥姥就這樣離開。崔馨月寫這篇悼詞時,想起作家李娟寫過的一句話:“外婆最終不是死于病痛與衰老,而是死于等待。”
還有一個小伙兒找到崔馨月,希望為車禍中離世的女友寫悼詞。兩人初中在一起,后來經歷高中、大學,即將步入婚禮的殿堂。沒想到,一場車禍奪走了女友的生命。最初通話時,男生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一直在哭泣。崔馨月安靜地傾聽著,因為她知道,每個經歷親友離世的人,都聽過太多安慰了,他們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
在這些悼詞的委托者中,崔馨月發現,中年人面對死亡,往往更加平靜。他們平靜地接受死亡,平靜地操辦逝者的身后事,平靜地克制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中年人的平靜,更像是一層薄瓷,那些被吞咽的哽咽、泛紅的眼眶,無一不在訴說薄瓷之下的裂縫。一篇非程式化的悼詞,是他們的情緒宣泄點。
崔馨月還收到一個男人給自己的同窗寫悼詞的請求。兩人是大學時的上下鋪,關系好到穿一條褲子。同窗患有一種罕見的慢性病,大學時就進過ICU。最終同窗離世,是他一手操辦了葬禮,包括安頓對方的父母。
他找到崔馨月寫悼詞時已經足夠冷靜,但她還是感覺到了對方的崩潰與茫然。“可能一個人的死,對這個世界來說,不過是多了一座墳墓,但對于相依為命的人來說,是整個世界都在墳墓中吧。”
02
告別中窺見生命的意義
崔馨月收到過一份最特別的悼詞訂單,是一位背包客大哥要求給自己寫悼詞。這位大哥既是委托人,又是逝者。
最初,她有些無所適從,甚至不知該如何和這位特別的“委托人”交流,生怕不小心觸碰到對方心底的傷疤。然而,大哥一直嘻嘻哈哈地講述著自己精彩的人生經歷,他曾去過100多個國家,見過很多人,還經歷過戰爭的紛擾。整個通話里,崔馨月沒有感受到大哥一絲悲傷,他的語氣充滿興奮和驕傲。
沉浸在跌宕起伏的講述中,崔馨月幾乎忘記這是一次關于悼詞的交流。好幾次她想要打斷他,問問細節,但又盡力保持克制。大哥察覺到崔馨月的緊張,反而寬慰她。在大哥的人生經歷里,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辦法繼續幫助一個伊拉克家庭。“那是我初到伊拉克碰上的朋友,他們雖身處貧瘠之地,但仍在努力地生活著。是他們讓我看到了生命的韌性與頑強。”
初稿修改了好幾次,悼詞寫著寫著越來越像一本幽默色彩極強的自傳。定稿后,崔馨月覺得這篇悼詞對活著的人來說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警醒。很多人在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知道想要什么也不敢去追求。
但大哥一生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為了自己活著。他一直希望通過旅行的方式,打破自己內心的傲慢與偏見,親身體驗這個世界的多元文化。所以當他拿到癌癥診斷書,知道自己活不過幾載時間時,并沒有傷春悲秋,而是長吁一口氣,笑著感慨“反正這輩子夠精彩了”。而后積極籌備自己的葬禮,優雅地與整個世界告別。
正如電影《死亡詩社》中的臺詞:“我希望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所有的精髓,把非生命的一切全都擊潰,以免在我彌留之際發現自己從未真正活過。”
大哥的人生經歷和對死亡的灑脫,讓崔馨月對生命有了新的思考。她開始挑戰極限運動,體驗其中最接近死亡的那種感覺。她也打算去更多國家,親自接觸大哥說的那些遙遠而鮮活的生命。
與死亡打交道的大半年里,崔馨月清晰地感覺到死亡的存在更加賦予了活著的意義。彩云易散琉璃脆,不論多美好的東西,終究是會消散的。正因為這份失去,人們更加稱頌美好,也更加珍惜美好。
03
死亡也是可以慶祝的
崔馨月寫過的悼詞中,有一篇是以歡快開頭、以歡快結尾的。委托人的要求是,“慶祝一下我表姐的離世。不要寫得太沉重,要歡快一些”。這是她第一次收到這種請求。
委托人的表姐嘉嘉(化名)從小跟著父母離開家鄉,在父母打工的城市上學。嘉嘉的父母自認為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女兒,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兒應該事事聽他們的,時時做個爭氣的孩子。
她的父母忍受不了一點兒女兒的不完美,常常對她說:“同樣的環境,別人家的孩子就很優秀,你為什么不可以。”即使嘉嘉已經患有很嚴重的抑郁癥,父母還是責怪她抗壓能力太弱,然后繼續如往常一樣,逼迫她做不喜歡的事。
除了原生家庭,嘉嘉還受過一次嚴重的感情傷害。最終,她選擇跳樓自殺。有數據表明,很多跳樓自殺的人在最后一刻是會后悔的。因為落地的最后一秒鐘,很多人是屁股或者胳膊著地,對人體形成一種保護。可嘉嘉從4樓一躍而下時,是頭著地。直至最后一刻,她選擇死亡的心仍然決絕。嘉嘉并沒有當場死去,在她父母尖叫著趕來的時候,她好像在微微顫抖,最終永遠閉上了眼睛。
委托人在講述中,語氣輕飄飄的。崔馨月一度懷疑這對姐妹的關系。委托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沉默,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很愛我的姐姐,我們一起長大……我只是想慶祝她的死亡,因為她堅持了太久,大概是很辛苦了。”能慶祝的死亡,永遠是極少數。這篇悼詞中,崔馨月一改以往“送別”的主題,幾乎全是在祝福。“我真誠地慶祝一個女孩離開糜爛的生活,迎來自由的新生。”她這樣寫道。
在開啟給陌生人寫悼詞這份副業之前,崔馨月認為,生命結束了就是死亡。她像許多人一樣,將死亡放在了活著的對立面。接觸了許多死亡后,她不禁思考,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跟45位委托人聊過后,她覺得被愛和被想念是活著的證明,被遺忘才是死亡。
崔馨月覺得很幸運,能用文字讓這場告別變得更完美。她不會過多地去了解委托人和逝者的感情,不會主動追問各種細節,在完成悼詞后更不會去詢問葬禮的情況。她將自己與逝者的關系稱作“短暫而深刻的緣分”。
有人問崔馨月,這份工作是否會令你沉浸在負面情緒中走不出來?她總是拿起備忘錄那句置頂的話來回答:“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她不想跟朋友傾訴負面的事情,只想把一切轉換成正能量散發給他人。
與委托人溝通時,免不了要承接他們的情緒,崔馨月選擇做“背包客”,出去走走來消化掉這些負面情緒。她覺得,逝者家屬給予她的信任,就是她力量的來源。今年3月,崔馨月剛從非洲旅行回來,在荒蕪的古城看著生命欣欣向榮生長著,她更明白了生命的意義。
2025年2月,崔馨月在摩洛哥寫下:“左邊是大西洋,右邊是地中海,前方是直布羅陀海峽,我就站在世界的十字路口,站在這生命線誕生的地方。”
崔馨月把給陌生人寫悼詞這份副業分享在社交媒體后,引起許多人對生命與死亡這一話題的討論。萬千留言中,有一條對話最令人動容。網友問:“你會比我們多一些難過嗎?”她回答:“能量守恒定律,如果我難過多一些,那可能有另外的人難過會少一些,這樣想就沒那么難過了。”
未來,崔馨月會在完成學業與工作之余,繼續這份副業,替委托人與逝者說再見,用文字記錄一個又一個普通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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