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三十三
“二哥,以前給你打無數個電話,你老說沒時間,剛剛,爹走了,要不要回來打個轉,你自己定吧,別說我沒告訴你......”
馬二接到四弟的電話時,正灰頭土臉地在工廠里干活。
馬二所在的工廠,是地處福建泉州地區一個不起眼的小小五金廠。他的工種,是人工用布砂輪給皮帶扣拋光。一個破舊的拋光布砂輪,一個臟兮兮的小馬扎,一大筐一大筐似乎永遠也拋不完的皮帶頭,這就是他崗位的全部。
干這種活,若不戴手套和口罩,半天下來,手指上就會起老繭,滿頭滿臉全是灰,用紙巾往鼻孔一攪,全是黑乎乎的東西。戴上手套和口罩干活,污染雖輕點,但一天下來,依舊是灰頭灰臉一身臟。
為了養活一家人,馬二只能選擇這種既有污染又高強度的工種。畢竟,他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別的技術,要想工資高點,只能如此。
接完四弟的電話,馬二關上工作的拋光砂輪,摘下手套和口罩,站起身,快步走出拋光室。他一個人靜靜地爬上廠房的樓頂,打開手機指南針,面朝西方站定——那是老家的方位。掏出一支劣質香煙點燃,然后雙腿跪下,雙手合十夾住煙,以煙代香,不停地流淚,不停地作揖。
馬二在心里罵著自己:“馬二啊馬二,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父母辛辛苦苦養育了你,你竟然在他們臨終前,都不能在他們跟前盡盡最后的孝道啊!”
一邊在心里罵著自己,另一個聲音似乎又在反駁:“我真的心硬如鐵嗎?我真的不想當孝子嗎?我這是孝不起啊!婆娘身體不好,是常年的藥罐子,一兒一女相差一歲,都正在上高中,要的是錢花。自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術,又不會做生意,創業更沒有那個頭腦。到老家找不到什么錢,只好帶著婆娘在外地打工,婆娘做保潔工,自己當拋光工,明知這是短壽命的活兒,也不得不堅持干。父母生病,也不趕回,擔心離崗的時間一長,再回來時,別人就不要了,又不得不面臨失業......”
既然在父親生前沒盡到孝道,父親過世,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看看父親最后一面,哪怕被工廠開除了也在所不惜,否則的話,會讓自己一輩子良心難安,也會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唾沫里。
主意已定后,馬二帶著紅紅的眼眶,返身下樓,找管事的工頭說明了情況。工頭還算有點人性,軟磨硬泡,算上來回,給了七天的假,并叮囑:“七天過后,人沒到崗,就作除名處理。”
親恩不在,肝腸寸斷,身處異鄉的每分鐘,都是一種煎熬。當天晚上,馬二帶著老婆趕上了通往老家的末班火車,向著家的方向,風馳電掣。
下了火車,轉乘中巴,下了中巴,再轉乘私家車,最后步行一段路。
近鄉情更怯,只因心中慌。離家還有一段距離,老遠就聽到悲傷的嗩吶聲和鑼鼓聲。在一個遠處的山崗上,能看到自己破敗不堪的老房子。馬二停了停,朝著老房子的方向張望,那是一片白的世界,白色的挽聯,白色的孝帕,連天坪里臨時搭建的防雨蓬,也是白色的,那是一種痛苦的白。
思緒不由得將時光進行回放。以前,無論是上學回家,還是打工回家,父母知道后,都會提前把飯菜弄好,然后倚在門口,向著這條必經之路的山崗眺望。只要在山崗上發現人影,他們就知道,自己的孩子,馬上就要到家了。
現如今,父親已走,母親也快油盡燈滅,以前的那種幸福日子,將要永成往事。想到這里,馬二的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三天的葬禮忙完,傷感和勞累的疊加,馬二大睡了一天一夜。和兄弟姐妹們好好吃了一頓團圓飯,要計劃返程了,七天的假期,留給他呆下來的時間不多了。
離別的當晚,馬二和六個兄弟姐妹們說了很多話。平時,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一個小家,需要經營和照顧,很難聚在一起。父親的離世,缺失親人的共同情感,使兄弟姐妹們的心更近,情更真,聊天的過程,也一直在一團和氣的氛圍中進行。
直到馬二說出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時,兄弟姐妹們聊天的氛圍,明顯變得有些異常。
馬二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人到中年,覺得頭發胡子長得特別快,這幾天忙,沒時間打理,明天到鎮上好好理下發,刮下胡子,后天好清清爽爽起程回去上班。”
聽到這話,大哥馬上提出反對意見:“古時候,父母過世,一般要守孝三年,三年期間,有很多事情不能做,如遠游、再婚、娛樂、剃頭等。現在時代變了,真要守孝三年,沒幾個人做得到,三個月都很難,這是事實,但不管怎么樣,這些老幫子人定下的規矩,頭七還是要堅持的,這些事,等燒完頭七后,也就是等父親去世7天之后,再去做比較合適。”
大哥說完,其他兄弟姐妹也跟著幫腔:
“是有這么個說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先親去世,留發留須,以示哀痛、孝行與思念。”
“我也聽是這么回事,父母過世,馬上理發,是忘本,是不孝的行為,至少,這樣做,顯得很不尊重。”
“父親過世,長兄為父,這些事情上,我們這些當弟弟妹妹的,都還是聽大哥的吧......”
聽完這些話,一向很少嘴上服軟的馬二,心里極不舒服。父親剛過世,也不想去爭辯,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動不動就‘老幫子人’,好像‘老幫子人’放的屁都是香的,到時再看吧!”便匆匆結束了此次談話。
馬二絕對不是一個輕易就屈服的主。為這點事,他不想明面里與兄弟姐妹們弄別扭。出發前,在鎮上并沒有任何行動,但一回到打工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理發店剪頭發和刮胡子。
心里還不斷嘀咕:“都是一群老古董,依牯子(方言,意為固執己見),什么不能剪,我偏剪了,我就看看有沒有鬼叫!”
這世上,有很多事,就是那么神奇。
當晚,一向很少做夢的馬二,居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境里,他看見父親正背對他匆匆忙忙往前趕路。他一邊快步追著父親,一邊問父親去哪兒。父親一邊頭也不回地趕路,一邊怒氣沖沖地丟下“不孝子”三個字。
馬二覺得莫名其妙,繼續問父親去哪兒,父親還是頭也不回,依舊丟下三個字:“不孝子。”
馬二一下子驚醒過來,發現是夢境。一向不信神不信鬼的馬二,后半夜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失眠到天明。
天亮后,回想起昨晚的夢境,馬二安慰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實屬正常,莫自己嚇自己。”便去打工的地方報到了,開始回歸到正常的打工生活中。
勞累了一天,加上昨夜沒休息好,馬二早早地便上床睡覺了。可沒過多久,和昨晚同樣的夢境,又出現了。這一次,馬二醒來后,已是大汗淋漓。
天亮后,他沒有去直接上班,而是直奔賣香紙的地方,買了一大捆香紙回來,找塊空地,對著家的方向,一邊燒著香紙,一邊磕頭作揖,嘴里不斷叨念:“爹啊,孩兒錯了,不該不聽大哥的勸啊!爹啊,你就原諒孩兒這一回吧,我知道錯了啊!”
又是勞累的一天,吃過晚飯后,馬二依然是早早地便上床睡覺了。奇怪的是,從此,父親再沒有在他的夢境里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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