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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虛掩著，老查閃身擠進來，像個幽靈。

老查是小巷里的“名人”，五十左右，骷髏般的外形，一雙混濁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某個方向，很少挪開，里面分明又有一些不易察覺的洞悉和犀利。老查有點癡，有點憨，有點癲。他像個瘋子，可從不打人，倒是經常被一幫搗蛋的孩子們欺負得嗚咽不止。

老查含著食指，看看種在院里的花，又瞅瞅我。他冷不丁掐了一朵玫瑰。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老查瞪著花朵耳語般地說，蘭芝，我的妻，你啥時回來的，咋不告訴我一聲？咱不走了，啊。

老查淚光點點。一陣風吹來，老查身上那噎人的不潔氣味，從破舊的衣衫下鉆出來，很濃重。只要門戶開著，老查就會來院里偷花，每次我都裝作沒看見。

老查捂著那朵玫瑰，禱告著走了。他身后的餿味，讓人心酸。這是個有故事的人。

年輕時的老查在機床廠上班，喜歡上工廠餐廳里的服務員蘭芝。蘭芝模樣好看，不言不語。她也喜歡老查。蘭芝是農村的，家境貧寒，姊妹多，父母對她的婚事不怎么上心。女兒能找一個有工作的城里人，已經很有面子，他們趕快答應。老查將蘭芝娶回家后，舍不得讓她去上班。餐廳里人員雜亂，擇菜洗碗太辛苦，不如先歇息一下。

老查和哥哥、母親住在同一個院里，哥倆分別一間正房，母親一間西廂房。廚房是南房。不大的小院塞得滿滿的，像一個火柴盒擠了五只螢火蟲，螢火蟲尾部的光，相互熱情又摩擦著，親近又排斥著。

老查的哥哥老克，自己在小巷外的街上開了一個維修店，專修電視機、洗衣機、電風扇等。老克的妻子叫滿春，在醬菜廠門市部賣咸菜。自打蘭芝進門后，老克無神的眼睛像充電般一天比一天亮。他覺得黯淡的小院仿佛落了只百靈，有鳥兒鮮活的啁啾和靚麗的羽翅，日子火一般的有奔頭。一家五口坐在院里吃晚飯，東天的月亮、清風、樹影，小桌上的煎餅、大蔥、綠豆湯、蒸南瓜、油煎秋魚，都讓老克有種說不出的幸福和感傷。他突然覺得人活著竟是這般的美好。美好的根源究竟來自哪里，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有人將麻木的他，從黑沉沉的地窖里牽引到通風明朗的地方。有人在無形中，給他的臂膀扎進一針振奮劑。老克給自己立了一個誓言：身為長子，他要竭盡全力拼打，改變眼前清苦的生活、擁擠的狀況，讓大家過上富足平穩的好日子。這是他的責任和義務。

老查嘴咧得比巴依老爺的還難看，他說什么也喝不下去。湯藥簡直就是老鼠屎熬出來的，味道難以形容。蘭芝看著他那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說不愿喝就算，反正喝了也沒效果。一句話激醒老查。老查忽地端起瓷碗，閉著眼睛，一飲而盡。剛下肚，一陣翻江倒胃，又全都開閘般吐出來。

老查懊悔得直想倒立著走。機床廠的水庫失修，作為廠骨干的他，那晚跳進里面奮戰兩個小時，沒及腰部的冷水像南極的冰塊刺激著他的神經。受傷的身體緩和康復后，性功能卻黑著臉賭氣地走了。老查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積極治療，可總是收效甚微。蘭芝落寞地勸慰他，語調盡管平和，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厭和不滿，火星般在引燃。

老克維修部的生意如雨后的青苗，越來越旺盛。他實在忙不迭，想找個幫手。問及幾個人，都不太合適，便讓老查在工廠物色一個。老查也一時尋不到，便讓蘭芝去幫忙。老克也說自己人總比外人踏實，掙了錢反正是自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蘭芝勤快機靈、迎送得體；老克技術嫻熟、風趣樂觀。兩個人齊心協力，配合默契，把小店經營得如同黑陶瓷里開出茉莉花。芳香不斷擴散，拓展面日漸蔓延。老克說門面狹小不起眼，想再租賃個寬敞點的鋪面。蘭芝說她抽空去踅摸一下，盡量找個四通八達的地點。

滿春發現蘭芝穿衣服很會搭配。衣服不多，黑裙子和橘黃上衣、乳白短褂、碎花無袖小衫一搭配，穿出好幾套。她也模仿著買了幾件，一照鏡子，怎么看都像是農村的菜花娘們。蘭芝望著胖嘟嘟肉蟲似的滿春，想告訴她體型才是耐看的重要因素，怨不得衣物。一見她大大咧咧的樣子，欲言又止。

滿春知道，自己從外觀上永遠戰勝不了蘭芝。暗燒的怒火使她的皮膚爆出了褐紅的小疙瘩。為了換回一平如凈的皮膚、尋求心理平衡，她的臉上出現一副得意又隱晦的笑容。蘭芝，你知道你大哥有多沒出息。晚上，他折騰得我睡不好覺，真想把他從窗戶里扔出去，不要了。

蘭芝一沉，聽出她話里的顯擺和故意之意，垂下頭。這時的滿春，就像舉著一瓶飲料在口渴的蘭芝面前來回晃悠。蘭芝沉默不語。滿春并不羞臊，反而更加夸其口，喋喋不休起來。這番話扭轉了她略顯弱勢的局面，也平衡了極其妒忌的心理。她有些滿足，懂得了什么才是殺手锏，并沾沾自喜于它的維護和給力。

好多時候，蘭芝都是這樣的表現。她不想和滿春唇槍舌劍地往來，把不滿擺在明處寫在臉上。她有她的棋子要擺動，而且是有著一定射擊力、置人于咽喉的棋子。看似無話可說的她，內心正醞釀著一場精神上的風暴。老查兩年死寂的身體，使她那玉蘭花般的乳房，枯竭萎靡。把她內里的香氣和綻放，都囚禁在地下的水牢里。她回想起剛結婚時的老查，那時老查雄性的煙花節日般在她身體里爆開，一次次的燃燒熨帖著春光四射的她。他們在激情過后的余燼里徜徉、回味、咀嚼、流連。

現在，蘭芝不想讓鮮嫩的軀體在青蔥歲月里繼續荒蕪。本能的喚起與躁動，戰勝了本想婉拒的思想撕扯。

老克一直都在不聲不響地關愛著蘭芝。蘭芝以為是大哥的品德和氣度所為。其實，老克的初衷也真是這樣的。隨著兩個人的交流與近距離的相處，事情便由單純無意向熱切曖昧進展。空閑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只要一碰撞，就像兩捆欲燃的柴禾交纏在一起，火苗的嗶嗶剝剝聲在空氣里飄蕩升騰。小店似一個愛欲濃厚的蒸籠，散發出嗆人的味道。

蘭芝出于對滿春的歇斯底里的報復，抑或也有對老克的迷戀，她一把扯掉了保守與羞澀的外衣，用眼光鼓勵有些克制的老克。老克，這個本分守己的大哥，一時陷進愛的泥塘。

天已向晚，清靜的小店成了他們兩個人的愛巢。自此，只要是沒有生意的間隙，他們把房門一閉，都要讓身體歡騰舒展一番，再滿足的會心一笑，該干什么的干什么。

老克和蘭芝有時也蹙眉不展，他們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不妥性，這樣下去終歸不是長法。他們也深知，情感已像呼呼奔突的列車，剎不住了。剎不住，那就繼續往前，哪怕山高水長，哪怕路途艱險。他們顧不得許多，只想用眼前各自吐出的情絲，黏纏住對方。嵌在脈搏里，留在齒痕里。

女人的身體最真實，不喜歡一個男人，不會再讓其觸碰。男人也是，如果對一個女人不再有愛，就像一個木質體，沒有了鮮活和生命。即便強行，也是被動的勉強和乏味的應付。

蘭芝無所謂，她和老查像兩棵并列的樹，枝葉只是偶爾擦碰一下，但主干卻不會實質性地相擁。滿春也覺察出老克的心不在焉，甚至是無端的厭煩，還有借故的推脫。滿春想了兩天，才猜測到事情的可能性。盡管大家在一個屋檐下出出進進，如同往常，但滿春總是能從蘭芝眼神里的躲躲閃閃看出什么。滿春從這些微妙的事情中變成藕片，多了幾個心眼。她恨自己覺察晚了，之后又氣憤又心存僥幸?，F在還沒有證據，萬一不是呢？如果不是，老克為什么冰冷？她倒愿意自己的猜測作廢。

下雨的日子，街上行人稀少，所有的門面都冷清素凈。滿春撐著一柄雨傘，蹚著深淺不一的水洼，拍響維修部的屋門。

滿春心存僥幸的一面徹底坍塌，眼前的一幕終于證實她的懷疑和猜想。她像天下所有蠢女人看見丈夫出軌后爆發的那樣，完全失去理智和自尊，大哭大鬧。

街上來了好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大多是聞聲如裂帛而急著奔過來的，沒有雨具或顧不得，賊一樣的眼光炯炯地看著這出家庭捉奸戲。

滿春的嘴角咕嘟著白沫，叫罵聲越發起勁。她恨不得讓每一個圍觀者，都認識到老克和蘭芝的不堪與羞恥。讓他們丟人現眼遭到唾棄和輿論，好把同情和憐憫送到自己的身上。

老查悶聲不響，不吸煙的他一顆接一顆，嗆得直咳嗽。老克蹲在一邊沒有任何表情，泥塑般。滿春鼻子和嘴都歪了，對著蘭芝，眼里滿是仇火和刀子。蘭芝將頭埋在膝蓋上，不知是悔愧，還是無所謂。老實木訥的母親又嘆又怨，誰也不敢說，一個勁用袖口擦眼睛。最后老查把煙蒂一扔，說話了，這事就此拉倒，不允許再次發生；哥嫂繼續過日子，咱們分家單過；老母親輪流跟隨，一家半年。

大家在沉默中紛紛散去，一切歸于平靜。意想不到的是，老查今晚的病竟然好了。蘭芝呆呆地望著他，不知所云。

秋風漸緊的凌晨，維修家電部被木板密密地封住。兩個拖著大包行李的身影，再次凝視著這個曾經的愛巢，風卷落葉般悄然離去。

事實驗證了老克和蘭芝的決絕與相愛。他們以消失，做出對家庭的抵抗和輕蔑。誰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坦途還是不易，是陽光還是風雨。他們像兩只比翼鳥，自由地飛出破籠子，在廣闊的天地里雙宿雙飛，形影不離。

老查茶飯不思，原本虛弱的身體，更像紙片一樣禁不得半點風寒。

滿春懊悔自己適得其反的做法，暗暗地咒罵不止。祈禱兩個沒有廉恥、啥都不顧的人盡快歿于他鄉，永不得返回。

老查的單位見他精神恍惚，怕擔事故，辭退了他。滿春看不慣，去機床廠尋釁鬧事，無果。她勸慰老查看開，說活著最重要。她怕老查上吊，一直都在窺視監督著他。滿春內心深處，升起一股悲愴和黯然。

滿春面對一地狼煙，不知怎么收拾。年邁多病的婆婆需要照顧，老查也不能沒人管。晚上，她突然冒出一個難以羞說的主意，想和老查搭伙過日子。她幾次用身體試探老查，可老查癡呆呆，嘟囔著蘭芝的名字，根本不正眼瞧她。

婆婆也有意讓他倆結合，既然這事已經無可挽回，索性就當弟兄倆換了衣服穿吧?？衫喜橄褚惶端浪?，無論滿春投多少顆石子，都激不起他丁點反應的浪花。

隨著年齡的增長，老查的病情時好時壞。滿春依然像個忠實的奴仆，照顧著婆婆和小叔子。

小巷里有個去新疆做生意的人，回來說在烏魯木齊的北園春水果市場，見到了老克和蘭芝。他們牽著一個男孩，抱著一個女孩，忙碌著在經營水果。老克胖了，蘭芝瘦了，他們汗涔涔的臉上，掛著哈密瓜般的笑容。

一天，老查又闖到我的小院。他脖頸間別著一個花梗，是上次的那朵玫瑰。我讓老查把花梗扔掉，再給他摘幾朵。老查低垂著頭，極力找尋，雙手死死護住脖子。

我遞給老查一把花，讓他回家插在有水的瓶子里，這樣可以多開幾天。我等著看老查喜悅的笑容，和對我的道謝。哪怕不道謝，只嘿嘿兩聲也行。小巷里的人都知道，只要別人幫他時，他通常都是嘿嘿兩聲，這就是心領之意。

老查接過花，摔在地上，還用力踩踩，氣呼呼揚長而去。

我撿起那把稀碎的花，望著老查飄忽的背影，五味雜陳。內心深處，猶如食了一粒蟲蛀的花生仁，苦澀難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作者簡介

袁清秋，山東臨清人。曾在圖書館、編輯部工作過。有散文集《林間小路》和《一天涼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