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作品以90年代風起云涌的企業改革為背景,以隴東山區某大型油田一線鉆井隊在鬼村打井為時代聚集點,描繪了一幅油田一線與當地村民、井隊內部領導與鉆工之間的感情糾葛以及文明與愚昧間的沖撞。
(原載《延安文學》2023年第1期)
1
趙四亮沿著曲里拐彎的小路爬上山頂,停了下來。午夜的秋風充滿了涼意,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回頭看著山腳下那幾盞昏暗的燈光,那個由簡易鐵皮房組成的四合院,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踏著夜幕,離開鬼村的杏子河畔,往大梁灣的鄉下趕。那兒有他的婆姨枊葉兒正等著他。
干了五年鉆工,趙四亮沒想到他的鉆工生涯就這樣過早地結束了。來去一身輕,只有一個行李。行李中,裝有一件水蘿卜色連衣裙。這是他的夢,是他和他的鉆工兄弟進城時,他特意為枊葉兒買的。
他家的,這黑燈瞎火地走在天底下,人就象個鬼。趙四亮說。他走在一根荒草叢生的山梁上。山梁上風大,齊腰的荒草生出陣陣的怪響。腳下的路在深厚的夜色中象條灰白的長蛇,蜿蜒無邊。他想,他是踩在柳葉兒軟活的肚皮上。
他家的,人說死就死,好端端留下個媚娘守寡,連個后也沒種下。趙四亮是說他的鉆工哥們兒李建。趙四亮暗自起過誓,今生今世再要碰著歪脖,就擰西瓜一樣擰了他的驢頭。
李建結婚那天,正值去年的隆冬時節。井隊的漢子們抖擻起精壯的士氣,歡天喜地象過年。歪脖往院子里一站,揮揮手說,咱鉆工在鬼村打井,成年累月鉆山溝,溜渠渠,人家都把咱叫鄉巴佬,都認準咱鉆工粗魯,不懂愛情,牽線搭橋,沒人理咱的茬!要我說,咱鉆工最懂得什么叫愛,橫豎拉出來都是條好漢。象媚娘這樣的好姑娘,地球上有多少,我們鉆工要多少,我當隊長的不嫌棄。今天的婚宴得弄紅火些。
歪脖在割著耳梢子的寒風里,將腦袋一擰,喊來幾個裹著棉衣的年輕鉆工,由趙四亮領著,從鬼村抬來一口大鐵鍋,支在院畔一棵歪脖樹下燒水。其余人統由歪脖領著,提了繩套,握了刀子,在雪地上一呼啦散開,圍了井隊院角的豬圈,向哼哧哼哧顫著層層膘肉的公豬逼了上去。
這是井隊多年來形成的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井隊的豬一律共產,婚嫁娶配,逢年過節,大塊的肉應有盡有。
都給我上,抓住了有肉吃,不過豬耳得歸我,歪脖說。有人不服,歪脖腦袋一擰說,奶奶的,一頭豬有幾個豬耳?人們說兩個。一個隊有幾個領導?人們說一個。奶奶的,一吃豬耳都眼紅了,有能耐把我這個兼職指導員代了。人們就大眼瞪小眼,不說話了。
離歪脖樹不到十米的地方,有個麥場。麥場不大,緊挨著村長家的院墻;麥草垛和石碾子一高一矮坐落在場畔,陰冷而明亮的積雪,還籠罩著它們。
公豬就是在麥場上殺的。它兇猛剽悍,面對十幾條漢子的威逼,毫無懼色地拉開了四蹄,滾圓的身子呈弓狀微微后傾,喘息短促而有力,目光兇狠而滾燙,做出了相當英雄的姿態。這類老練的秉性,無疑是鉆工們多日熏陶的結果。
它仇視著他們。
這時候,炊事班的小老炊跑來對歪脖說,我們班長說不殺。我們班長說豬要留到正月十五。
歪脖圓了圓一對水泡眼,打出個很漂亮的響鼻說,奶奶的,十五沒肉吃,老子到鬼村弄兩頭來。弟兄們,都給我上!提了家伙的鉆工們一擁而上。公豬瞪紅了雙眼,猛一反撲,蹦出了一條活路。
井隊的四方院里開始了一場提刀攜棒、英勇追殺的悲壯游戲。他們先是在雪地上圍追堵截地去捉它那彈性極好的后腿,不得手,便使了鐵棒將它絆倒。歪脖擰過腦袋一揮手,給我上!十幾條鉆工前仆后繼,奮勇而上,公豬的生命悲劇就真正地開始了。
人們抓耳捉腿,將公豬按倒在一張高不過一尺的小方桌上,等待著殺手的出場。
隊長,哈蟆不干。趙四亮喘著粗氣跑來對歪脖說。
奶奶的,他不干?
哈蟆說他要下棋。
不干你干。歪脖說。
公豬彈動著四肢,張著碩大的嘴,嚎叫得酣暢淋漓。
我?
你!
我就我。趙四亮說。
趙四亮曾是個軍人,中越戰事吃緊的時候,在老山曾立過三等功。他殺過人,沒殺過豬。沒殺過并不等于不會殺,不敢殺,他不想說沒能耐的話。
他接過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在公豬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就覺手指頭一陣麻酥酥的松軟,一種使渾身血液膨脹得異常燥熱的氣息彌漫了他。他感覺眾人正用一種相當怪異的眼光螞蟻一樣啃著他那張刀背臉。
在人們“噢”地一聲驚叫中,那把锃亮的刀猛地刺進了公豬那塊顫悠悠的肥肉。
“噢!”人們驚異了,眼光“呼”地散開,投向整個麥場。
公豬始終保持了某種英雄式的姿態。一個高質量的彈跳,竟輕而易舉地掙脫了人們的手掌,帶著滴血的刀子,橫沖直撞地在雪地上撒下了一幅美妙的梅花圖。
趙四亮一臉晦氣,蹲在雪地上長吁短嘆。他家的。
熊樣,看你個熊樣!歪脖說。
但絕頂聰明的豬,比起人的魔掌來,自然要遜色得多。
2
走下一個土坎子,趙四亮將將行李往地上一扔,順勢靠住一棵老榆樹,嘴里的煙卷兒就將夜幕點出無數小洞。
山溝溝里鉆井,一年回不了幾趟家,回去了他家的就說我象個鬼,沒有個人樣。趙四亮是說柳葉兒。上次回家,趙四亮要摸柳葉兒,柳葉兒不給,柳葉兒讓他背上鋪蓋卷,給她買了連衣裙回來再摸。他說就讓我摸一回,柳葉兒只是笑。他就將一張粗糙的手,伸進了柳葉兒的內衣,柳葉兒一抽身,就在他手上給了一巴掌,還彎了腰笑。笑完了,柳葉兒兩片嫩嘴唇透出些許嫵媚,說了一句難聽的話,你再不回來,我可要勾野男人哩。
趙四亮起先對這句話并沒有做過多的留意,他始終認為柳葉兒開了句玩笑,不足以讓他在日后回到鉆井隊的光棍群里時,把它當作磨牙拌嘴打發無聊時光的一種佐料。可當他從報刊、廣播及李建等人的閑聊中,知道世界上除了夫妻還有情人,聽到張三的婆姨被李四撬了一杠等諸如此類的消息后,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他那顆平穩的心開始晃動了。何況,柳葉兒生得年輕俊俏,在村子里算不上沉魚,起碼也是落雁。這么想著,他甚至無緣地憎恨起周圍世界的“插足者”來。
那天,趙四亮下了早班,看見李建愜意地躺在床上,正有滋有味地品一本愛情小說。他急躁得幾乎抽筋,一口氣喝下三瓶啤酒,仍覺精力剩余得過分,便將他和李建的油工服抱到鍋爐房,里里外外洗了個干凈。他見李建抱著那本書,還那么癡迷,專注,就在地上來回轉,使勁咳嗽,可李建不看他,也不理他,當他是空氣,就一把奪過,要把柳葉兒那句話硬塞給李建聽。
她說的可是人話?她要勾野男人哩!他說。
你婆姨耐不住,她嚇唬你哩。李建不看他。
李建不是個省油的燈。趙四亮想。前幾年待業時,專愛盯人家大姑娘的梢。后來就盯出些麻煩,與一幫哥們兒爭風吃醋傷了和氣,進了幾回局子,漸漸收了心,招工來了鉆井隊。不知是李建的運氣好,還是李建這人一式一招都給人能留下印象,沒多長時間就提了司鉆。有年盛夏,隴東山區逢了場十幾年罕見的暴雨,淹了井場,歪脖領了在家的全部人馬,連滾帶爬地趕到井場排水。李建索性扒了一身濕衣,只留條三角褲,握了鐵锨,撲通跳進齊腰的洪水里。他見地質班一個姑娘,被一顆鐵釘扎了腳掌,疼得象只落水的母雞直撲騰,就毫含糊地赤條條將姑娘摟進懷里,從洪水中抱了出來。大伙,包括歪脖都看得清楚,李建的三角褲在健壯的兩腿間被頂成了一把小傘,把姑娘嚇得殺豬樣吱哇亂叫,李建卻拍了拍發達的胸肌,很有些得意。
奶奶的李建!歪脖說。不知道他是罵李建,還是夸李建。
在井隊,歪脖是最高首長,四十出頭,身板結實得象頭牛,卻天生一個歪脖,象是被誰嵌住腦袋猛地擰成了這樣,僵直地定了型。細看,長對水泡眼,臉圓得象磨盤,中間坐落著一頂碩大挺拔的鼻子。關鍵處他打個響鼻,就能把隊上七八十號人震得服貼。在鬼村這個山高皇帝遠的鉆井隊里,他就是權威,全隊人馬的前途命運,就系在他那根褲腰帶上。
奶奶的李建!歪脖說。他將那根僵硬的歪脖狠勁向李建擰了擰。
不久,李建就提了司鉆,成了全班九個人的頭兒。
我想也是,她嚇唬我哩。趙四亮說,她要敢勾搭野男人,我掐了她的頭。
那個喜慶的冬夜,彌漫著大片的詩意,全井隊的人誰也沒有料到,井隊會死人。
3
井隊的人,誰都不知道村長會殺豬、村長是個殺豬不眨眼的屠夫,村長是個出了名的殺豬老手。
那頭公豬就死在村長的手里。
村長是聽到豬叫聲,粘了兩鞋底泥雪不請自來的。他不圖別的,只圖個囫圇脖子。
公豬被重新按倒在小方桌上。村長張了大嘴咬住鋒利的刀子,用截細繩,在豬嘴上幾繞,豬就順從多了,不叫了,指頭粗的鼻孔里直喘粗氣,吹起一股一股的血沫子。鉆工們抓腿捉尾,村長左手抓耳,右手握刀,短腿一彎,頂了豬脖,哧的一聲,公豬一陣撕心裂肺的抗爭,鮮紅的血就順著尺把長的刀刃,小河一樣瀉下來,流進了盆子里,升騰起一股熱氣撲面的腥味。
公豬的尸體被抬上架子車,運到了歪脖樹下。
這時,冬初的太陽正斜斜地照過來,樹下生起一片朦朧的煙火,將十幾條漢子置于神秘的煙紗之中。歪脖樹的脖頸處壓著根碗口粗的木椽,粗繩子系著。一頭由三條漢子抓著,隨富有節奏的號子聲,猴似的彈上彈下;另頭掛著的尸體,就在熱氣咆哮的大鐵鍋里忽上忽下,脫盡了黑硬的鬃毛。
太陽斜過頭頂,鉆工們就將四方院打掃出一大塊白凈的地方,三三兩兩地從各自的鐵皮房里抬出張破桌,呈“十”字狀一呼啦擺開,上了酒菜。一陣雄壯的爆竹聲響過,只聽歪脖一聲“開席”,院子里就響起一片陰陽怪氣的歡呼聲。提了精神的漢子們將他們的新郎和新娘拋起好高。
酒直喝到太陽下了山頂。整個鬼村被一種陰森濕潤的古怪氣氛所籠罩。
井隊的四方院里懸起了兩盞讓人熱血四溢的大紅燈籠。初冬的凜冽將燈籠搖晃成一種飄忽的美麗。紅燈下,一幫吃飽了撐得難受的鉆工們,端著碗酒,圍住神采飛動的新娘大碗喝酒,踩著破碎的狂歡曲,發出陣陣野氣十足的怪笑。新娘不時閃起兩只毛眼眼,向新郎李建發出求援信號。
李建,媚娘看你哩。趙四亮拉了把喝得飄搖的李建說。
看吧,有她看夠的時候。李建眼睛有些發直。他被鉆工們按住多喝了幾杯。在平時,多喝幾杯也就醉了。自從招工來了井隊,他不再多喝酒,他曾因喝酒弄壞了胃,也惹出不少事。他今天氣爽,歪脖和哥們兒都看得起他,給他撐面子,死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他多喝了幾杯反倒更添精神,只是覺得有根神經繃得過緊,不能夠讓他坦然地松弛下來,盡情地與哥們兒劃上幾拳。他在紛亂的嘈雜和極度濃重的酒味中,他和媚娘周旋在每一個面紅耳赤、醉態酣暢的面孔中,維持著一個主人應能做到的一種熱烈、和諧、歡快的場面。他在一幫鉆工哥們兒的挾持下,與媚娘喝得顛三倒四,做了一些親昵舉動,滲出一身熱汗和繼而作嘔的頭暈。他依稀看見媚娘的一雙毛眼眼,向他閃過來。他覺著這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種什么東西勾住了他的神經,一撲閃他就跳。他溜出人群,在一陣翻天覆地的嘔吐之后,找到了那根緊繃著的神經:晚上有任務,他們班得上井。他進了新房,想好好睡上一覺。自從在鬼村打井,他沒睡過和囫圇覺,下班一進門,和著油工服躺到地板上就睡,一覺醒來摸不著日頭。他想靜靜地在新房里睡上幾年。
外面打起來了,很兇。是因為趙四亮和幾個賊眉鼠眼的鉆工在新娘媚娘的內衣上胡揣亂摸,嚇得媚娘吱哇亂叫。歪脖不阻攔,歪脖一臉興奮,水泡眼張得核桃大,還一個勁喝彩。
日他的,都象是從石縫里蹦出來的,沒見過女人。趙四亮想,人還是自重些好,不然,誰還看得起誰呀。他去拉哈蟆的手,哈蟆兩臂一豁,就豁了趙四亮一個坐墩。
趙四亮猛地拾起,順勢抓了個空酒瓶,朝哈蟆的腦袋砸過去。趙四亮容不得有誰在這么多人面前,尤其當著媚娘的面辱損他。
他的手被歪脖緊住了。他看見哈蟆的手里握著把亮晃晃的匕首,兩眼兇惡地盯著他的心窩子。
噢!媚娘驚大了一雙毛眼眼。
奶奶的,都活膩了!歪脖摸摸挺拔的鼻子,要不是看在李建和媚娘的情份上,我饒不了你們!
歪脖說完,就有一個洪亮的響鼻打在院子上空。大紅燈籠,在夜幕里搖出一股濃稠的殷血氣息,潤滑在怏怏散去的人群中。
4
趙四亮一腳正一腳歪地趕路。他想敞開自己的破鑼嗓子唱些什么。他家的,人到了孤單的時候,就想唱些什么給自己聽。
年年走口外,
月月不回來,
捎書帶信要個荷包戴。
如要戴荷包,
快把綢綢往回捎,
捎回了綢綢才好繡荷包。
打開針線包,
絲線沒一條,
打發妹妹你長街上跑,
東街跑西街,
沒有貨郎來,
當街上閃出個張廣財。
趙四亮這么一吼,心里舒坦了許多。他那腔調兒,分明有股子丟了魂的野狗的慘叫,哀怨、凄涼,還有點悲壯。
趙四亮打井的地方叫鬼村。鬼村在隴東深山里的杏子河畔。從陡峭的山坡上往下瞅,杏子河里一肚泥湯,哀哀怨怨地在紅色巖石間穿行,將鬼村七繞八纏地拐出幾道彎,然后神清氣爽地一線兒直直流淌,揚長而去。沿河邊一塊不算太大的斜地上,一片白楊林中,坐落著五六十間土屋,形成個自然村,就是鬼村。鉆井隊就駐扎在鬼村那塊斜坡的最上頭。全隊七八十號精壯男人,和地質班僅有的幾名陰柔如水的姑娘,就分住在二十幾間草綠色的鐵皮房里。鐵皮房依山腳而座,圍成個不規則的四方院子。井架就立在后山腰上,沒日沒夜地轟鳴不停。
鉆井隊的到來,給鬼村添了不少生氣。人老幾輩子沒見過那直插天空的鐵家伙,整天眨巴著眼睛往山腰里看,老的拖著小的,小的拖著更小的,一站就是半天,卻看不出個眉目。更能使鬼村人激動的是,十天半月地能看上場電影。他們不叫看電影。叫看戲。有一次,趙四亮攔住一個扎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問她為什么把看電影叫看戲,小女孩一臉的鄙夷,這也不懂?我爹叫看戲,就叫看戲,鬼村的人都叫看戲。
關于鬼村,史料上沒有任何記載。村民們的生活習俗,對轉戰深山大川多年的鉆井隊來說,仍很新鮮。他們養豬不筑圈,牲口一樣全栓在自家門前的白楊樹上。在鬼村,一頭豬可賣到其它地方一頭牛的價錢。這在杏子河一帶,甚至在整個隴東恐怕只有第一,沒有第二。就連村子里死人,都象是上帝安排好的,不多不少,每年一個。這對村民們來說,恐怖至極。
鬼村先前不過是塊野地。后來胡宗南部隊在這里吃了敗仗,尸首遍地,鳥啄人腸,銜掛枯樹,血入杏子河。從此,這里蒿草叢生,陰風浩蕩,直到解放前,一群沿途乞討的乞丐,在這里搭起幾間破屋,休養生息,繁衍子孫,形成了這個頗有原始味的自然村。鬼村的祖先們剛落腳的那些年,日子過得還算平順,自從村口的老槐上吊死一位紅衣少婦后,鬼村的夜就顯得不安起來,幾乎是一夜之間,村子里魂魄四處飄游,連續幾年人畜批量傷亡。請陰陽先生掘墳剖尸,發現女尸竟然完好無損,一雙嶄新的繡花鞋,鞋底已磨出洞眼;隨將尸體焚投杏子河,這才安穩了許多。沒幾年,鬼村的人數又開始以每年一人的數量,逐年從地球上減少。不是投河,就是上吊,或是服毒。最讓人驚異的是,這些村民的死,一概尋不到死因,都是悄無聲息地去做了死鬼;死掉的人,象是編了號似的,從村子的坡頭挨門挨戶直往坡根沿襲而來。去年,鉆井隊住進鬼村后,趙四亮就親眼看到過一具女尸被鋒利的爪牙掏掉眼睛,懸掛在鬼村豆腐房房脊上的慘景。因為找不到死因,豆腐房的房主被公安局抓走拘留了三個月才放回。那天夜里,鬼村的狗們很是賣力地哭嚎了一夜,夜半,聽說還有人看見過一女鬼挑著燈籠,沿杏子河畔惶惶地喚著一個男人的名字,人們推測可能是個冤鬼,在尋她的丈夫或者兒子。再后來,就隱約聽到叭叭的槍聲。但在鬼村,時至今日卻找不出一桿槍,包括土槍。
為圖吉利,井隊在在鬼村的第一口井開鉆前,歪脖搞了個隆重的祭典儀式。搭一臺子,擺條長條桌,放上豬頭、雞鴨、水果等祭品,鉆工們排成方隊,手持香火,統一口令:請土地爺保我井隊安全無恙,旗開得勝!號聲響徹山谷。然后,每組人馬由九人組成,每組由各班司鉆領頭,上前一步,三拜九叩。
搬走吧,都給我搬走吧,別在這給我惹麻達!村長弓著腰,甩著兩條短腿,來到井隊的隊部找歪脖。村長四十多歲,是個又短又粗的小男人,禿頂,戴副碩大的黑石頭鏡,臉血紅,咬一桿尺把長的旱煙鍋,悶個頭叭噠叭噠地冒煙。
你們都看見了,村長說,這死鬼是沿著下坡朝上走的。你們統統都搬走吧!
奶奶的,剛開鉆,你就讓我們搬?歪脖睜圓了一對水泡眼,直勾勾地盯住村長的石頭鏡不動。
唉,犟牛。人都說犟牛抵死人哩,就是沒人信。搬不搬,與我球相干。村長屁股一擰,從椅子上跳下來,將肩上的黑呢褂褂抖了一抖,徑直甩出了井隊的四方院。
隊長,咱還是另搬個地方住吧。有人說。
不搬。歪脖說,眼下地皮貴得要死,村民們又三天兩頭地鬧事,搬哪去?
5
蛇樣的山梁,猛向下一折,越走越窄,象走進了墓穴,揮發出一股濃重的腐爛氣息。柳葉兒炕頭的燈還亮著吧?這陣她在哧—哧地納鞋底哩。趙四亮想。他再想象不出柳葉兒還能干些什么。
柳葉兒是他初中時候的同學,同村的,長得水靈乖巧。那時,他轉業到油田當鉆工,柳葉兒他爹嫌他干野外,將來照管不到家,不同意他倆的事,就找借口讓趙四亮到他家走一趟,說要相端相端。趙四亮提了煙酒,心象被誰捏了把似的,跟柳葉兒進了她家黑乎乎的窯洞。
柳葉兒朝窩在炕角的一個禿頂男人喊了一聲爹,說四亮哥來看你咧。
得是。她爹說。他爹不看趙四亮,她爹只挪了下干瘦的屁股蛋子。
趙四亮打開一包紅塔山,叔,你抽煙。
她爹佯裝沒聽見,勾頭叭噠叭噠抽旱煙。
爹,人家四亮哥是從隊上趕回來,特意來看你的。柳葉兒說。
我問你,你得是黨員?她爹說。
不是。趙四亮說。
你得是團員?她爹說。
不是。趙四亮覺著她爹盡說些淡話。
那你得是先進?
爹,人家四亮哥是打老遠來看你的。柳葉兒終于說。
看個球。我有啥好看的。她爹說。
趙四亮感覺她爹是塊生鐵疙瘩,一扭頭就出了她家的窯門。柳葉兒在后面喊他,他佯裝不理,頭耷得象燒熟的鳥兒。人有時候,頭就得耷耷。他想。他出了她爹家的院門。
過幾天,趙四亮收拾行李準備回隊,柳葉兒找他,說她爹要她跟荷荷好,日子已經定了。
那你就跟荷荷好?趙四亮說。他不想看她。他低頭收拾東西哩。
荷荷說,他過幾天就向我家行禮哩。柳葉兒又說。荷荷是他們初中時一個村的同學。
荷荷他家的搶我的女人。趙四亮說。
你帶我走,我要給你當婆姨。你走哪我跟哪。
沒聽人家說,有女不嫁鉆井郎,十有八九守空房,一年難見幾回面,帶回一堆油衣裳。
我情愿給你洗油衣裳。
你爹會斷了我的腿。
我當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哩。你走吧,你回你的井隊去。柳葉兒的眼底底上閃著淚花花。
6
那天晚上,井隊出了人命。
歪脖說,李建,摟住你的新娘子美美實實地睡覺去吧。
李建搖晃著肉乎乎的腦袋要上井。
井上的事,讓四亮照應一下算了。你和媚娘干干凈凈地睡覺去吧。歪脖說。
李建不睡覺,李建裹緊了油棉衣要上井。李建說馬上年底了要趕進尺。
李建是個犟牛,李建要去。趙四亮給歪脖說。
噢。歪脖就說。
夜里飛起了雪片。李建要扶剎把,趙四亮不松手。兩個人爭了一陣,李建一生氣說,娘的,扶去,扶上一夜。李建就去拉錨頭繩。
鉆機響徹在望不到底的雪夜里。探照燈的光柱筆直地搭在山間。
就在這座山上,李建曾領著未婚的媚娘,給她摘野酸果。媚娘喜歡吃野酸果。李建邀請趙四亮陪他們去,趙四亮也沒推辭,就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溜。
秋天的太陽紅紅地掛在天邊,給鬼村的山山水水披了層紅暈。地邊茂盛的蒿草開始泛黃,山洼洼的野酸棗紅得耀眼,山風吹起來,格外的爽快怡人。三個人漫步在蜿蜒的山路上。兩個男人中間,走著穿裙子的媚娘。趙四亮總跟媚娘保持不大不小的距離。媚娘慢,他慢,媚娘快,他快。他見了漂亮女人就拘束。李建罵他沒出息,趙四亮就勾了頭嘿嘿地笑。
媚娘是油田技校畢業的采油工。畢業分配那陣子,她母親走上托下地費周折磨嘴皮,花費了幾年的積蓄,把媚娘分到了古都咸陽一家油田下屬的煉油廠當材料員。這一切本已水到渠成,媚娘也很想去。可誰知事情出了些偏差,沒辦成,去了采油隊。后來媚娘和李建談上戀愛,母親知道后,便極力反對她嫁給一個出土文物似的鉆工。而媚娘就是媚娘,偏要一意孤行地做個樣子給母親看。母親先是傷心落淚,后來就有些癡呆。
趙四亮總是擔心媚娘走山路,會閃了馬蜂腰。媚娘的腰是水做的,一折能折出帶水的響聲。柳葉兒不一樣,柳葉兒穿他買的牛仔褲,很是健壯,胸脯驕傲得象兩座小山。
趙四亮摘了滿把的野酸棗,按李建的吩咐,蹲在山畔畔上守人。李建和媚娘狐貍樣溜下了后山。一根煙抽完,還不見李建他們的影子,趙四亮就罵罵咧咧地拌起了嘴。他這人愛自言自語。
他們耍弄我哩。等個球,回去睡一覺去。
他走了幾步,想起李建叮嚀過他的話,覺著有些怪異,就回了頭,順羊腸路下了后山。他縮了脖子往下看。半山腰一個溝溝里,李建與媚娘像兩根藤條似地纏繞在一起。
他家的李建!趙四亮碰上這檔子事,心里不痛快。
他自言自語地順山洼洼往回跑,蹬滾了腳下的干土塊,使那對難解難分的戀人受到了驚嚇。他們蒙著滿臉的掃興,草草收場,納悶地向山頭上張望。趙四亮還在往山畔畔爬,李建就追了上來。
趙四亮,你站住!
站就站,怕你?趙四亮抹把刀背臉上的汗珠子,眼光象兩顆鐵釘,直端端扎在李建臉上。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咋咧?大天白日地你弄這活哩。趙四亮認定,這是有生以來碰到的最惡心的事件。
咋的,這活弄不成?李建象是有意逗他。
我告隊長去。趙四亮將一把捏得出了汗的野酸棗,扔到正太腳下,氣乎乎地要走。
你告去吧。媚娘遲早是我的女人。
趙四亮未料李建會毫不在乎。他想對準李建的肉頭砸核桃一樣砸上幾拳,可他不砸。他想起了柳葉兒,想起柳葉兒心里就直淌酸水。
是后半夜了。鬼村的上空仍彌漫著風雪。鬼村的狗們也叫得格外賣勁。杏子河的河水在緩緩加厚的冰層下嗚咽著流向無限的遠方。
趙四亮緊握剎把的手,象從冰箱里取出的一塊凍肉。飛濺的泥漿快要把他封成硬殼,雕成一尊泥塑。他感到異常困倦,這個班快要站不下去了。他掃了眼幾米開外的李建,李建還在拉錨頭繩,眼睛愣愣地盯住滾筒發呆。他說李建要換鉆頭了,你注意點。李建似乎點了下頭。他和哈蟆將一百多公斤重的金剛石鉆頭抬上掛鉤,一聲轟鳴,鉆頭就被提上了頭頂。突然,就聽什么怪物“唰”地一聲拋向夜空,重重地甩出去。
鉆臺下的鉆工,“唰”地向四周散開。接著,一個天塌地陷般的怪叫聲,向井場飛下,勢如破竹般穿過井場邊柴油機房的帆布頂蓬,在地上鉆出個直徑半米多的深坑。
鉆頭飛了。
李建拉亂了錨頭繩,鋒利如刀的錨頭繩,切西瓜一樣將李建切成了齊齊的兩截。
井場所有的鉆工,全被這燦爛血花四濺的場面,驚成了一截截呆立著的木頭。
7
越往前走,路越細,山風也越大。趙四亮歸心似箭,邊走邊想起枊葉兒,腳步也不由快了起來。
在井隊,鉆工們得了空,除了到鬼村或者后山搞些偷雞摸狗、摘瓜拔豆之類的勾當外,剩余的時間多就是聊女人。女人就像一根神經,總能勾起鉆工們深厚的興趣。
四亮,你老實講,柳葉兒的奶子大不大?他們纏住趙四亮。
一把捏不住哩。趙四亮不瞞人。
柳葉兒的大腿呢,你捏沒捏過?
廢話,還用問嗎?
他們的臉就興奮成各式各樣的色塊。
男人們山里呆得久,就會眼饞。天晴氣朗的輪休日,只要有誰吆喝一聲“進城去”,哥幾個便對著鏡子精雕細刻般地一陣忙亂,然后西裝革履地裝足了錢,一溜煙兒跑出鬼村,擠上長途客車。
趙四亮起初對進城這檔子事并不熱衷,后來不但熱衷而且能積極倡導,完全歸功于師傅李建的啟蒙。
有一回排隊買飯,趙四亮因多看了幾眼地質班一個穿了緊身褲的姑娘,挨了一個兇男人的耳光。對這事,李建有李建的看法,李建看問題很老到。趙四亮把一張花臉擰給李建看時,李建就說,鉆井隊是個雄性世界,凡事要多長個心眼。還說,閑沒事,進城看看外面的世界。李建這話,讓趙四亮好想了些日子,也使趙四亮從真正意義上體會到了“進城去”這三個字的最具體的內容。
所謂城,是指油田首腦機關所在地的石油城。出鬼村沿杏子河向南蜿蜒百公里,翻山穿橋,爬上五里坡頭,石油城的輪廓就依稀可見了。
進城的首要任務,是不慌不忙地逛大街。
小城的街道呈L形,石油與地方接壤處叫北關,北關就處在拐角處。由此以南屬地方,由此以北屬油田。全城最繁華的地段,也正是那個拐角的結合部。車流如水,人海如潮。面孔新鮮,妝扮入時。小販門敞胸叫賣,行人摩肩接踵。因為繁華,也便常常生些事端。今天自行車撞歪了頭,明天汽車撞死了人。地方部門便不得不和油田協商,在“結合部”的人行道邊,焊了一段五百多米長的護欄,使行人和車輛分散流動,這才少了些麻煩。
一到“結合部”,哥們兒的五官只覺緊巴,一點不夠用。哥兒們齊刷刷五六個,護欄上一坐,嚼豌豆一樣品味來往于街心的新鮮女人們。這時候,哥兒們的心,便象女人們半透半遮的乳峰,顫顫地跳。
趙四亮盯正四處張望,一雙清如潭水的美目,柔和而深情地從人流里向他張揚過來,沖著他笑出個能夠溶化一腔愁怨的酒窩。他的眼睛鼓得好大,刀背臉繃得很瓷實,喉結也上下游動得厲害。他感覺他的呼吸變得有些干燥。他越是放了膽火辣辣地看,她越是甜甜蜜蜜地笑。他想,她的風韻會使他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趙四亮看到要流口水的時候,煙屁燙疼了他。他頗為惋惜地搖了陣腦袋,隨后就想起了他的柳葉兒。
那你就看著荷荷把我娶走了?柳葉兒說。
看你說的。趙四亮搔著頭,終于想了句合適的話。
你白做了男人。
你遲早是我的人。
那好,我爹再問起來,我就說,就說跟你睡了。她臉上返了層紅暈,美得像霞光。
看你說的。你以后還能做人?他說。
別人咋說咋說去。我不怕。咋的,你怕了?
趙四亮的眼窩子濕潤了。他長這么大,還從沒一個女人對他這樣癡情過。一激動,就張開胳膊摟住了柳葉兒。
那天雪夜,鉆工們霜煞了一樣,吊著個肉葫蘆,齊刷刷斜躺在井場值班房,圍著李建的尸體低頭納悶地抽煙。
哈蟆說,他娘的。就從棉衣兜里掏出半瓶隴南春燒酒。這酒是從李建的婚宴上摸來的。喝,他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免得死后做冤鬼。他捏住瓶脖子仰天喝出一陣響聲,然后往地上重重地一放,就放出了帶水的咔嚓聲。酒瓶呻喚成一堆碎片。
哈蟆生得精瘦,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能來幾下的主兒。為這,他可以不擇手段地豁出命去干。他常常留頭“蒿草”,短鼻上架副哈蟆鏡,整天在鉆工們的視野里兜來兜去,很是扎眼。那年三月,歪脖給哈蟆放了天假,讓他去附近鎮子上將頭上的二兩蒿草割了,哈蟆說沒錢。歪脖從兜里摸出一張小鈔票給哈蟆。天黑回來,哈蟆仍舊是哈蟆,二兩蒿草風姿猶存。
錢呢?歪脖問。
在這。哈蟆掏出一包壓得皺巴巴的阿詩瑪,在歪脖的水泡眼下晃一晃,抽一支。
奶奶的,明個停工!歪脖燥了。
隊長,你那點瘦錢,夠理發么?這年頭啥不漲價?就他媽咱鉆工的身價不漲。
歪脖摸了半天挺拔的鼻子,本想打個響鼻,聽哈蟆一說,氣就消了。
好了好了,歪脖說,你不是能下幾盤圍棋嗎?明天就到處里去報到,參加比賽。鉆井處就在哈蟆灘,離鬼村五十公里開外。
嘿,沒說的!哈蟆打著響指,出了隊部的門。
沒想哈蟆這么一賽,就賽出了名堂,害得隊上的幾個圍棋愛好者,提煙攜酒地常往哈蟆的鐵皮房里竄。于是,哈蟆放一手留一手,一步一步地引,一瓶一瓶地品。
奶奶的,怎么回事?!歪脖跳了一下,他粘了滿鞋底的血,一踏進井場值班房的門,就對著鉆工們跳了起來。
李建呢?!他憋鼓了水泡眼,向鉆工們掃視,沒看見李建就躺在他腳下。
哈蟆給他努了努嘴,他往腳下一看,嚇得跳了起來。他緩緩蹲下,揭掉蓋在李建頭上的棉工服。李建血肉模糊,臉上凝固了一層殷紅而粘稠的血。歪脖嘆口氣,說聲造孽,就站起來。
奶奶的,誰停的鉆?他說,卡了鉆責任誰負?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趙四亮就站了出來。
奶奶的,是你?你吃飽了撐的?
大伙心里難過。
那我當隊長的心里就好過?再說了,干鉆井,哪有不死人的?
趙四亮覺著歪脖是塊生鐵。他喊上哈蟆就往出走。他和哈蟆已經和好了。哈蟆的臉說陰就陰,說晴就晴。他和李建夜里睡覺老跑馬,平日里他一洗衣服,哈蟆就好給他添些活計,臭鞋爛襪破褲頭,一股腦兒直往他盆子里扔。他不好圍棋,也不想討好哈蟆,他對哈蟆翻過幾次白眼,哈蟆說,洗一件兩塊錢。他家的,多少次了,一分錢沒給過。
給我回來!歪脖吼了一聲。
我去打循環。趙四亮說。
你比誰日能些。
我打循環去。
打個球,一個個象霜打的茄子,這副鳥樣還能打循環?就不怕再出事?
歪脖組織全隊七八十號人,連夜開現場會,說是要從每個人的思想深處,好好整治整治。先是各班司鉆發言表態,總結教訓,而后由歪脖總結,說了些死人是壞事也是好事的話,最后宣布一條紀律:李建的死訊,任何人不得告訴媚娘,等處里來人處理完事故再說,違者重處。另外,為做到萬無一失,派趙四亮暫住哈蟆宿舍,守護媚娘。處里有規定,井隊不許帶家屬。媚娘不久住,媚娘只是暫住幾日。
會從風雪嘶鳴的夜半,直開到鉆井處的的領導和有關科室的小頭兒們,在天麻麻亮時從“藍鳥”肥胖的肚子里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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