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陳春花老師南極巡航見聞為脈絡，描繪了浮冰與冰山的千姿百態，同時也借由冰山的浩大與深邃，反思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南極之行不僅是一場視覺震撼，更成為滌蕩心靈的旅程，作者希望將自然的恒久之美融入生活，以謙卑之姿重審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

春暖花開

巡航中看到的浮冰、冰山、冰川一樣的生動而令人驚喜。由于大陸冰川受地形的擠壓，各種各樣的冰山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掙扎，終于掙脫白色大陸的束縛，投向了藍色大海的懷抱，緩慢地在大海中漂浮著。想象不出這些漂浮的冰山，最后的宿命是什么，是重又回歸到白色的大陸，還是最后融化在大海的深處？

極地世界的冰山超出我所有的想象。那些浮動的冰山，大小各異，在海面漂動著，海水不斷地沖擊，冰山會分化為更小的碎片，散落在海面上，其實這也是氣候變暖所帶來的癥狀。那些巨大的冰山，因為自然風的神力，呈現出各異的形狀。單峰高聳的冰山透著峻峭的峰巒之氣；帶著雙孔門的浮冰比巴黎的凱旋門還要宏偉和壯觀；有的像一塊巨石從天上飛來，橫臥在海面上；有的則如刀削般的峰壁刻畫著時光的年輪。

這些巨大的冰山猶如一座座雪白的城堡錯落在無際的海面上，遠遠地望去就如一個巨大的城市中富有創意的建筑體，很多形態如果不是我親見，根本無法想象。自然真是一個最偉大、最富創意的設計師和建筑師，這些給人無限遐想的創造，讓人嘆為觀止。

最喜歡朋友拍攝的一塊浮冰，海水呈現出深邃的墨綠色，潔白的冰塊有著鳥兒一樣的神韻，欲飛而起的姿態讓冰與海的結合，有著動與靜的情趣。

關于這塊冰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天下午，我坐在咖啡廳旁，邊聽音樂邊整理照片，鄰座的游人看到這幅照片，問我可不可以付費得到它，一樣的喜好讓我很開心，我告訴她不需要付費，把電子郵箱給我，我會發給她，她也很開心，聊天中知道她是瑞士人。在這里，每一塊冰帶來的都是驚喜與意外。

從透明的海水朝下看，曾經試圖看到浮冰的底部，但是我從來沒能看到底，南極的冰山比你能想象到的更深、更高。白色的冰山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光，接近海水的冰透出一種純凈的天藍色，使冰山更顯現出冷峻與威嚴。有一天船就停靠在一座巨大的冰山旁，這座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就有約20層樓那樣高。人常說浮出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若果真如此，這座冰山埋在海水下的部分會有多深簡直無法想象。

這座巨大的冰山默默地佇立在屬于它的地方，當船離開轉向另一個方向時，它正籠罩在一種被冰雪神化了的氣息中。周圍一片沉寂，船離它越來越遠，當拉開距離去看它時，依然感受到一種張力持續地由它傳遞而來，那一定是因為它深厚的山腳延伸開來，我雖遠離了頂峰卻依然在它的懷抱中。它是如此的浩大，又是如此的純凈與隱僻，遠離了一切繁華和焦躁，透著冰冷卻也透著靈動，這里沒有荒涼和冷寂，只有偉岸與包容。

船繼續在冰山之間穿行，藍色與白色組成的畫面清晰、和諧，蒼茫的大海與無盡的蒼穹完美地契合著，錯落的白色冰山也與天上的星座遙相呼應著。這里幾乎擁有了所有山景的莊嚴與壯麗、孤寂與綿延，窮目所及，鮮有生命的跡象。遙遠而未知的深邃，縱橫交錯的暗流，巨大急速的寒風，這一切都參與到了南極宇宙的整體設計之中。我敬畏這自然造化的力量，哪怕是一塊細碎浮冰的出現，也是自然深奧情緒的呈現，所有空間最細微的部分也是如此，都在昭示著自然的秘密，我們又怎能太過相信自己的力量呢？

我佇立在甲板上看著浮冰與冰山，自由、純粹、沉靜。我知道，有時眼睛也會說謊，因為它只會凝望內心所共鳴的部分。那又如何？整個南極半島的巡航中我不止一次地被這些浮冰和冰山感動，感動于它們所擁有的莫測與純凈。這純白的世界，潔如初生。置身在這里，猶如坐落在上天的殿堂，可以往返于各種想象與現實之間，收獲著許多莫名的驚喜。浩明的自然，在這里緩慢地流淌著，真實而又虛幻，遠處巨大冰山，近處深邃海水，是那么安靜，靜到連時間都可以停滯。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邂逅幾段或深或淺的緣分，穿行在南極冰山與冰川之間，緣分給我指引，找到了這一段心意相通的時光。我知道自己并不能夠去真正地擁有它，但依然感恩這銘刻記憶的相逢。有人說，生命是一場漫長不可預知的遠行，曉風冷月，楊柳落英，都只是剎那風景。于我而言，有了這相逢的緣分，剎那也可為永恒，結伴而行的除了親情、友情，還多了這份自然之情。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南極是那般的令人神往，我是這其中最卑微的一個，因為《帝企鵝日記》怦然心動地想去探索它——深入到南極半島，去尋找企鵝的故鄉或者地球的起點。

我并不知道南極有著怎樣的神奇和美麗，又能領略到怎樣的景致，將會遭遇到什么樣的考驗和風險，那將是怎樣的艱辛抑或是怎樣的享受。但是無論成行之前如何設想，我還是沒有想到南極半島中浮冰和冰山是這般絢麗、神奇、壯觀。自己對南極的了解是那么膚淺、流于浮表；至于冰山，我也只看到冰山的一角，還不能得以窺見其深邃及浩大，就這一角，已經昭示我內心的反思。

“這純白的世界，潔如初生。置身在這里，猶如坐落在上天的殿堂，可以往返于各種想象與現實之間，收獲著許多莫名的驚喜。”

在穿行冰川的六天行程里，我幾乎看不到一塊相似的浮冰、一座相似的冰山，即便是白色，也會因為海水、太陽、月亮、風速、船體、企鵝、海豹等因素呈出千萬種變幻。倘使冰山帶著它千姿百態、玄妙的啟迪，寄予我深邃的暗示而我卻不得而知，結果會是怎樣的呢？是不是它消失了，世人也渾然不知呢？想到這里我竟然打了一個冷戰，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讓自然消失了曾經屬于它自己的一部分。

人們與自然的關聯幾乎都源于自己的主張，人對自然的汲取永遠超過自然對人的要求。我們喜歡獵取，甚至超過自己所能消費的極限，把自然的用途延伸到與自我欲望膨脹同等的程度。

我們更在意擁有，哪怕過多的擁有會使其痛苦，似乎還是樂此不疲。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切所蘊涵的巨大風險，挑戰自然不但不能滋養我們，反而只能妨礙我們，增加我們的負擔，還有未知的報應隱瞞了下來。

蒙田說：“品嘗比喝更愜意。問題在于心靈而非頭腦。偉人說話更平靜、更從容，不可能頭腦一種色調而心靈另一種色調。他們在勞作之后只顧低垂著頭，既不知道亞里士多德、加圖，對榜樣、箴言之類的事也一無所知，而大自然每天正是從他們那里得出恒心和堅韌性的印象，比我在學校里留心研究的恒心和堅韌性更純粹更直接。”

我更愿自己如蒙田而言，是品嘗而非喝，觸摸而非擁有，用心靈與自然互動，從自然而得恒心與堅韌，而非從對自然的挑戰得恒心與堅韌。

弗吉尼婭·薩提亞（Virginia Satir）說，我想要愛你而不用抓住你，欣賞你而不須批判你，和你齊參與而不會傷害你，邀請你而不必強求你，離開你亦無須言歉疚，批評你但并非責備你，并且，幫助你而沒有半點看低你，那么，我倆的相會就是真誠的，而且能彼此潤澤。

此時站在甲板上的我，于南極而言卻做不到這一點。我的呼吸，我的想象，我駐足觀望冰山的目光，都已經打破了這個沉寂世界的安靜，而我并沒有給它帶來些微的價值，甚至連反思的念頭都是對于這荒白世界的干擾。

屏住呼吸的我，開始朦朧地意識到，人探索未知的欲望與其說是了解人類自身，毋寧說是了解自然以及自然中人的自我中心性，甚至是為了人類自身的想象。當人類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的極限，深入到未知世界的時候，人的心靈是一次又一次被凈化呢，還是對自我能力的更加確信？人類文明的進步，又因此而避免了多少偏見與盲從，還是更強化了自大與自信？越過這些潔白的浮冰，越過寒冷的空氣，人的自我和局限得到了認知和滌蕩，還是征服與自滿情緒獲得升騰與膨脹？

這些問題不斷地涌現在我的腦海中，在這靜默的海面，我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自我”，真正理解到自我認知的局限。有人問蘇格拉底是哪國人，他不回答“雅典人”，而是回答“世界人”。他的回答表現了更豐富的胸懷，更廣闊的想象力，以及更加符合自然法則。但是我們太在意自己了，在意自己屬于哪里，在意自己擁有什么，在意自己失去了多少，更在意自己是否可以主宰一切。我們不知不覺地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危害嚴重的錯誤：把自己凌駕于自然之上。自然是一面鏡子，如果我們想從正確的角度把握自己，必須對照這面鏡子。

蒙田寫道：“對于兒童，小屋、花園、桌子、床、獨居、交友、早晨、晚上，每時每刻都應該一樣，一切地方都是他的書房。因為陶冶判斷力和情操的哲學是他的主課。”

是啊！美德居住在美麗富饒的原野，綠樹成蔭的山坡，青草融融的鄉徑，百花芬芳的田園，挺拔峻峭的山巒，綿延深遠的江河，川流不息的大海……這種至上、秀美、歡快的美德，與煩惱、憂愁、怯懦毫不相干，它憑借自然嵌入我們的生活。

把自己交給自然吧，“自然賜予我們走路的腳，也賜予我們生活的智慧。這種智慧當然不如哲學家進行創造的智慧那么敏銳、健全，那么令人驚嘆，卻相當簡單而有益，只要有什么要求，它都能妥善地完成，每個人都十分幸運地懂得如何簡捷正確地，亦即自然而然地運用它。一個人對自然的依賴越單純，便越明智”。

這是蒙田多年前給我的啟示，可惜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自己被所謂的“知識”困住，被所謂的“經驗”蒙蔽，用理性訓練替代了感性觸動，遠離自然的同時，也迷失了自己。

船在慢行，讓我有機會獨自冥想并與心靈對話。船的兩旁風景奇特，冰山輪廓宏偉、無與倫比。此時此刻，這里寂靜安詳，那些浮冰也沉浸在靜的美輪美奐中。當紅日與明月并行在天空中時，我體味到自然的鎮定自若與人類煩躁匆忙的反差。

大部分情形中，我們總是可以感受到，人取得一點成績的外顯，以及遭遇挑戰的慌張；可是危機來臨，大自然卻是那樣沉默不語，安然處之，即便是它締造了富饒而多姿的曠野，也依然如此，“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即是美德。

再過幾天，我又會回到城市里平常的生活中，遇到冰山之后的我，生活的色彩會有改變，不需要張揚，不需要喧囂，更不需要慌張與焦躁。我會把這白色的壯麗引入到生活中來，讓平實的生活擁有高峰，讓純然充溢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讓夜晚擁有創意集市，讓白日獲得旖旎風光，讓內心如同自然那般，內斂而妥帖。（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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