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老茶館的玻璃窗,在氤氳水汽中,我看見鄰座老人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一枚銀杏葉書簽。葉脈間褪色的墨痕讓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同樣潮濕的午后,梧桐樹蔭下,少女將一片金黃的銀杏夾進泛黃的《飛鳥集》時,睫毛上也棲著這樣的雨珠。
那是2003年的深秋,我在圖書館古籍修復室偶遇正在修補《東京夢華錄》的林先生。他鬢角的白發比窗外的銀杏落葉更早觸地,卻總能在午后的陽光里用鑷子夾起比蟬翼更薄的宣紙殘片。某個梅雨季的黃昏,我抱著被茶水浸透的《牡丹亭》沖進修復室,他摘下老花鏡時,我瞥見他手邊那本1948年版的《飛鳥集》扉頁上,工整抄錄著泰戈爾的詩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們常在閉館后分享一壺普洱,他教我辨認宋版書的魚尾紋,我給他念聶魯達的情詩。直到某天發現他總在修補明代《金石錄》時,將一片銀杏葉夾在泛黃的宣紙上。后來才知,那是他妻子生前最愛的書簽,每片葉子都要在晨露未晞時采摘,葉柄處用銀絲纏成蝴蝶結。
2005年深冬,修復室的檀香突然不再飄散。管理員說林先生回南方老家奔喪,卻再沒回來。我抱著他修補好的《東京夢華錄》站在飄雪的站臺,忽然明白那些銀杏葉上細密的脈絡,原是未及說出口的思念在宣紙上蜿蜒成河。
二十年后的今天,當我翻開那本《飛鳥集》,一片風干的銀杏葉突然從書頁間滑落。葉柄處的銀絲蝴蝶結早已黯淡,但背面用極淡的鉛筆寫著:“給小秋,愿你在每個梅雨季都能聽見時光的回聲。”窗外的雨忽然變得溫柔,老茶館的留聲機里,周璇的《夜上海》正唱到“夢里相逢笑也甜”。
鄰座老人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底泛起漣漪:“姑娘,這書簽上的字...”我望著他胸前的舊式懷表,表蓋內側的照片里,穿旗袍的女子發間別著銀杏葉發簪。雨聲漸歇時,我們同時讀到了書簽背面另一行小字:“1948年秋,與君初逢于滬上舊書肆。”
茶館的玻璃窗蒙著薄霧,恍惚間我看見兩個時空的銀杏葉在雨中重疊。原來有些重逢不必跨越山海,只需在時光的褶皺里,找到那枚被歲月摩挲得溫潤的信物。當老人顫抖著將書簽放回我的掌心,窗外的銀杏樹正在春風里抖落新綠,而1948年的雨,依然下在泛黃的書頁間。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