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家族聚會，我最期待又最“害怕”見到的，就是我的遠房表舅，王表舅。
期待，是因為他總能帶來一些讓人瞠目結舌、堪稱“異想天開”的段子，為平淡的聚會增添幾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
“害怕”，則是因為他一旦抓住我，就能開啟長達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以上的“人生指導”講座，主題通常是如何快速發家致富，而我，就是那個他眼中急需點撥的“迷途羔羊”。
王表舅，據我媽那邊的親戚譜系推算，關系已經隔了好幾層，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沾親帶故的都還常走動。他人不壞，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熱心腸，就是對自己的認知和對世界的理解，稍微有那么一點點……嗯，獨樹一幟。
他在本地一家效益平平的工廠做出納，據說到手也就三千冒頭。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每天研究國際金融形勢、國家宏觀政策，以及各種“內部消息”透露的創富風口。他的朋友圈，一半是“震驚體”的成功學語錄，一半是各種“普通人如何抓住機遇，一年買車三年買房”的鏈接，偶爾還夾雜著幾張他參加某些“高端峰會”（通常是在某個酒店會議室舉辦的、交幾百塊錢就能參與的招商會或講座）的照片。
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格局！年輕人，你的格局要打開！”以及“信息差！這個時代，賺錢靠的就是信息差！”
記得有一次家庭聚餐，我剛找到工作不久，手里端著一杯外賣咖啡走進門。表舅一看見，立馬皺起了他那標志性的濃眉。
“小雅啊，”他語重心長地把我拉到一邊，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周圍幾桌豎起耳朵，“你現在剛上班，要懂得開源節流。你看你這杯咖啡，得二三十塊吧？”
我點點頭，心里嘀咕：今天還是優惠價呢。
“一天一杯，一個月就是小一千塊！一年就是一萬多！”他開始幫我算賬，手指在空中比劃著，“你想想，這錢省下來，十年就是十幾萬！再加上利息……嘖嘖，都能湊個小城市的首付了！”
我正想說現在房貸利率如何如何，他話鋒一轉，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呢，光靠省錢也不行，那叫窮人思維。真正的富人，是懂得讓錢生錢的。”
“表舅，您有什么高見？”我捧哏地問。
“我最近研究了一個項目，”他掏出手機，點開一個花花綠綠、看起來就很“山寨”的APP界面，“看到沒？新能源原始股！內部消息，馬上就要上市了！現在投一萬，上市翻一百倍，那就是一百萬！到時候別說咖啡自由，直接全款拿下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層！”
我看著那個粗糙的界面，以及“注冊即送888元體驗金”的字樣，默默地把到嘴邊的“可是表舅，這看起來有點像…”這句話咽了回去，換上一副崇拜的表情：“哇，表舅您真是高瞻遠矚！”
他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說，年輕人，眼光要放長遠！別盯著眼前那點小錢。格局，懂嗎？”

我懂了，我非常懂。我懂的是，下次見他，我一定不能再拿咖啡了。
除了投資，表舅對我日常消費的“指導”也從未缺席。
有次我媽無意中說起我租了個離公司近一點的一居室，月租小三千。表舅聽完，連連搖頭。
“糊涂！太糊涂了！”他痛心疾首，“小雅啊，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房租就占了這么大頭！這怎么能攢下錢？你應該去遠一點的地方租個合租房，一個月能省一兩千！省下來的錢，干點啥不好？”
“表舅，遠的地方通勤時間太長了，每天來回得三個多小時…”我試圖解釋。
“時間算什么？年輕人吃點苦怕什么！”他打斷我，“我跟你說，我年輕的時候，為了省錢，住在離單位幾十公里的地方，每天騎自行車上班，風雨無阻！這才叫意志力！”
我內心OS：表舅，您那幾十公里可能還沒我現在單程地鐵坐得遠…而且您現在不也住在單位分的家屬樓里嗎？
“還有，”他繼續，“你那錢省下來，可以用來提升自己嘛！報個什么線上理財課，學習怎么錢生錢。或者，跟我一起做那個新能源項目，很快就能把房租‘賺’回來了！”
他又繞回了他的“新能源原始股”。看著他那真誠而充滿希冀的眼神，我再次選擇了戰略性點頭：“表舅說得對，我回去一定好好反思。”
說實話，我知道表舅沒有壞心眼。他的那些“指導”，在他看來，是真心實意地為我好，是長輩對晚輩的“經驗傳授”。他只是活在自己構建的那個“信息繭房”里，接觸到的都是那些夸大其詞的“暴富神話”，并且深信不疑。
他的世界里，仿佛遍地是黃金，買別墅就像買白菜一樣，只需要“抓住機遇”和“打開格局”。而他自己那三千塊的月薪和普通的生活，似乎只是暫時的蟄伏，是為了等待那個“一飛沖天”的機會。
每次聽他滔滔不絕地規劃著我的“財富藍圖”，我心里總是五味雜陳。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偶爾還會生出一絲莫名的心酸。
后來，我媽偷偷告訴我，表舅把他自己攢的幾萬塊錢，真的投到了那個“新能源原始股”里，還勸我媽也投點。我媽當然沒同意，還反過來勸他小心別被騙了。
結果可想而知，那個平臺沒過多久就打不開了，表舅的錢也打了水漂。那段時間，他消沉了不少，朋友圈也不再更新“成功學”了。聚會上再遇見，他也不怎么主動找我“指導人生”了。
看著他略顯落寞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也許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別墅夢”，只是對抗平淡生活的一種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