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般漫過小青山時,張大山才扛著鋤頭往家走。七月的晚風裹著稻花香,卻吹不散他眉間的結。連著三日,自家田里的水渠都被人半夜扒開,今天他特意繞到鄰村王木匠家,用半筐新麥換了把銅鎖。
"秀娥!"張大山推開吱呀作響的籬笆門,院里靜得出奇。往常這時候,灶房的煙囪早該冒出炊煙,妻子清亮的應答聲會驚起棗樹上的麻雀。可今日只有老黃狗蔫頭耷腦地趴在井臺邊,見他回來也只是搖了搖尾巴。
正屋的門虛掩著,張大山放下鋤頭,忽然聽見糧倉方向傳來"咕咚"一聲,像是重物落水的聲音。他躡手躡腳繞到屋后,透過窗紙破洞,看見妻子李秀娥正背對著門口,半個身子探進半人高的米缸里。
"這缸里統共不到兩斗米,翻騰什么呢..."張大山暗自嘀咕,卻見妻子突然直起腰,手里攥著塊濕漉漉的藍布。月光從瓦縫漏下來,照得她中衣后襟上一大片水漬反著青光。
更奇怪的是,秀娥左右張望后,竟解開衣帶,將中衣脫了下來!張大山只覺得血往頭上涌,正要踹門而入,卻見妻子只是將濕衣服團成一團塞進米缸,又從缸底掏出件灰布衫套上。那布衫寬大得不合身,袖口還打著補丁,分???是男子的衣物。
"哐當"——秀娥踢到了墻角的鐵盆。她像受驚的兔子般僵在原地,張大山趁機閃身躲到柴垛后。看著妻子提著裙擺小跑進灶房,他攥得鋤頭柄咯吱響——成親五年,秀娥從來都是日落就栓院門的規矩人,這幾日卻夜夜留門,今早他還在床下發現雙沾著河泥的繡鞋。
灶房亮起昏黃的油燈光,張大山貓腰貼到窗根下。里頭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間或夾雜著潑水聲。他舔破窗紙,看見秀娥正用搟面杖攪動大鍋里的衣物,蒸汽模糊了她緊蹙的眉頭。鍋里翻騰的赫然是那件灰布衫,水已泛出淡淡的紅色。
"在洗血衣?"張大山心頭一跳。前日鎮上貼了告示,說是有流寇傷了官差逃竄到這一帶。他悄悄退到棗樹下,摸出別在后腰的趕牛鞭——三股牛皮擰成的長鞭甩起來能抽斷樹枝,是去年趕集時從關外商人那換的。
二更梆子響過,正屋的燈滅了。張大山假裝打鼾,耳朵卻豎得老高。果然,三更剛過,身側的秀娥就輕輕掀開被子。他瞇著眼縫,看見妻子穿著他那件舊蓑衣,從米缸里取出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閃身出了門。
張大山等腳步聲遠了才翻身下床。米缸里飄著股藥味,他伸手一撈,指尖碰到個冰涼的東西——是把帶血槽的匕首!月光照得刃口寒光凜凜,刀柄上纏著的金線已經散開,露出底下刻著的龍紋。
"這是官家的東西..."張大山手一抖,匕首又滑回水里。他想起上月城里傳來的消息,說太子狩獵遇刺下落不明。來不及細想,他抓起長鞭追了出去,夜露打濕的草葉上,每隔十步就有個藍布條系在枝頭,分明是秀娥留的記號。
布條一路引到村外的破廟。張大山伏在斷墻后,看見秀娥正跪在供桌旁,桌上躺著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那少年不過十七八歲,右肩纏著的繃帶滲著血,嘴唇卻紅得不正常。秀娥從包袱里取出藥碾子,將幾味草藥搗碎敷在傷口上,動作嫻熟得不像個農婦。
"多謝...夫人..."少年突然睜眼,聲音虛弱卻清朗,"若連累您..."
"別說話。"秀娥按住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今晚新熬的藥,喝下能退熱。"她扶起少年時,蓑衣滑落,露出里頭杏紅色的肚兜——正是張大山去年七夕送的那件。
藏在樹后的張大山只覺得眼前發黑。五年來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在陌生少年面前披頭散發,衣不蔽體。他再也按捺不住,長鞭"啪"地抽在廟柱上:"好一對狗男女!"
供桌上的藥碗應聲而碎。秀娥驚惶轉身時,張大山第二鞭已經甩出,鞭梢卷住少年衣襟猛地一扯。裂帛聲中,少年胸口露出塊羊脂玉佩,上面盤著的五爪龍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官人別打!"秀娥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他是..."
"太子殿下在此!"廟外突然響起尖利的呼哨聲。張大山回頭看見十幾個黑衣人正包抄過來,為首的舉著火把,腰牌反射出冰冷的光——是官府的緝捕司!
電光火石間,少年突然從供桌下抽出長劍。那劍身刻著七星紋,出鞘時龍吟陣陣,分明是皇室佩劍。張大山這才注意到少年眉心的朱砂痣——民間傳言太子出生時天現異象,國師親自點砂鎮命。
"帶夫人走!"少年劍花一挽擋在門前,卻因牽動傷口踉蹌了一下。秀娥突然抓起藥碾子砸向火把,火星四濺中,她拽著張大山鉆進神龕后的暗道:"這條通河邊!"
黑暗的甬道里彌漫著霉味和血腥氣。張大山摸到妻子冰涼的手,終于問出憋了一路的話:"你怎會認識太子?"秀娥的腳步頓了頓:"我爹...是太醫院被判流放的李圣手。"
破曉時分,三人躲進山腰的獵戶小屋。秀娥用銀簪挑出太子傷口里的暗器時,張大山才看清那是個喂毒的三角鏢。"緝捕司的鏢淬了蛇毒。"秀娥撕下衣角浸在藥汁里,"官人,幫我去采七葉一枝花,要帶露水的。"
太子昏迷中仍緊攥著玉佩。張大山想起米缸里的龍紋匕首,突然明白妻子連日來為何總在半夜偷偷熬藥——那鍋里的血腥氣,是她在給太子洗繃帶!
五天后,當欽差帶著羽林軍找到小屋時,太子正坐在晨光里喝粥。張大山跪在地上,聽太監宣讀圣旨:"...張大山夫婦護駕有功,賜金百兩,御筆親書'義民'匾額..."
返鄉的馬車上,秀娥終于道出原委。原來她父親當年因反對用活人試藥被誣陷流放,途中被太子所救。那日她在河邊浣衣發現受傷的太子,便用父親教的醫術相救。"米缸下層我做了夾層,注滿井水能保藥材新鮮。"秀娥紅著臉解釋,"脫衣是怕血漬沾到外衫惹人懷疑..."
張大山摸出那把龍紋匕首——那夜混亂中他竟鬼使神差帶了出來。陽光下他才看清,刀柄上纏的金線原是繡著"懸壺濟世"四個小字。"這是..."秀娥突然哽咽,"我爹的藥刀..."
秋收時節,御賜的金匾掛上了張家門楣。來看熱鬧的村民發現,往日沉默寡言的張大山變得愛說笑了,常舉著酒壺夸自家娘子醫術高明。只有老黃狗記得,每當月圓之夜,女主人還會對著米缸發會兒呆,而男主人總會默默往缸里添捧新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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