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傳統繪畫藝術仿佛一座圣殿,那些畫作總是高高在上,我們必須要后退幾步,拉開一些距離,挺拔身姿仰起頭,才能聆聽到一種神圣話語的呢喃。觀賞也是一種閱讀,面對這種視覺表達時,需要的是另一套語言系統,歷史、社會與人構成的多維度幻化成了構圖、素描以及色彩和空間,這是對觀者的邀請,也是一種考察。南大社·守望者的形視系列已經出版了兩本更為現代的、更貼近我們當下思考的《馬格利特》與《賈科梅蒂》,如今,是時候將目光投射得更久遠一些了,而《喬治·徳·拉圖爾》來得正是時候,17世紀的歐洲繪畫也許并沒有那么復雜,但這位法國畫家埋藏于光影中的寓言,透過法國作家帕斯卡·基尼亞爾的筆尖,卻愈發地使人動容。
本書最后附錄的拉圖爾年表、小傳以及人物歷史關系其實是觀畫與閱讀前的鋪墊,宗教歷史是理解西方傳統繪畫的基礎。該死的中世紀終于結束了,然而歷史絕非一蹴而就,自16世紀開始的宗教戰爭太過慘烈,爭奪權力的長期博弈讓民眾怨聲載道。宗教神圣的光環在褪色,天主教改革迫在眉睫,各大教會被迫放低姿態,新教打破了傳統的宗教精神束縛,慢慢登上了歷史的舞臺,教皇威嚴掃地,各地不斷涌現的圣人逐漸成為主角,主教們窺伺著各種教派的起起落落,從對梵蒂岡的效忠逐漸演變到幫助自己屬地的國王大公們建立主權國家。彼時歐洲大陸的版圖一直在不停變動,尚武甚至成為了一種社會意識形態,宗教戰爭之后還有三十年戰爭,其中還夾雜著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和洛林大公的沖突,17世紀的歐洲可以說是在戰爭與對宗教的質疑中度過的。
天主教式微,現代世界呱呱墜地。文藝復興叩問了人的思想,其引發的人文主義運動是對中世紀發出的最大挑戰。文學和藝術擺脫了不可褻瀆的肅穆,我們的情感可以更為強烈,那種由內而外迸發的、未經雕琢的體會,在光影的一瞬中會引發更為動人心魄的效果,這種表達被稱為巴洛克。
基尼亞爾觀賞拉圖爾的方式是非常傳統的,首先是時代——“拉圖爾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后的天才之一”,緊接著是對畫面表象的理解——從構圖到極簡場景中的一到兩個角色,之后便進入到謎題——也就是畫作的內容之中。迷戀巴洛克的基尼亞爾對文藝復興并沒有多少好感,其他皇家宮廷畫師——如武埃或是普桑——對各種結構、細節的塑造,和企圖用畫面傳授教義的古典主義作品不合他的口味,簡單的場景和鮮少的角色才更能引發他的遐想——“他的每一幅畫作都是對十字架的變形,那個周六之夜釘著上帝的十字架”。觀者的目光陷入了畫家營造的陷阱,燭光點亮的那一刻,所有的存在都感受到了耶穌為人類背負的痛苦。
一點光源不僅統一了畫面,也限制了觀者和畫家的交流,藝術帶來了某種清澈的寂靜,這種寂靜是自我的滌蕩,“在寂靜中跟自己低聲私語,說自己的懶惰、恐懼和空虛,像個老小孩一樣用肥皂清洗自己。”,拉圖爾從卡拉瓦喬那里傳承的是燭光,這日常生活沒入夜晚后留下的光澤成為了“崇高反射”,一時間畫內畫外都進入了夢境。
《圣經》故事是拉圖爾畫作的主要內容與延展,在同時期眾多畫家都從宗教繪畫走向世俗繪畫時,拉圖爾則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早期作品是對技法的磨煉,如《爭吵的音樂家們》《付錢》和《讀信的圣哲羅姆》等,但只有以《圣經》為題材的畫作才能使基尼亞爾臣服。宗教改革讓人們不再對上帝虔誠,反而投向了所謂的自我精神,可作家仍篤信冉森教派和加爾默羅會信奉的原罪說才是靈魂的根基。拉圖爾描繪的是“像”,而非“畫”,是濃縮的生命,而非一段故事,光環融化為光暈,“暗”成為了圣十字若望言說的“無”,在“無”之中,才能真正平等地愛所有人。于是燭光前沉思的抹大拉既不是那個曾為妓女的罪婦,也不是見證耶穌復活的使者,她成為了所有女人,所有正在思考的女人。
基尼亞爾觀賞拉圖爾的方式確實太過傳統,時代、技法和畫作內容的延展在他穩健的筆觸中確實打動人心。他對巴洛克的迷戀是一種對不規則的迷戀,形態各異的珍珠有著未經雕琢的趣味,就像拉圖爾畫中那些相貌不完美的人物,反倒成為了最真實的呈現。畫家更吸引他的,或許是一種映射,與其說他在書寫17世紀一位被埋沒已久的藝術家,不如說作者在審視自己。少年時與周遭的格格不入是最初的共鳴,而成年后事業的輝煌更是兩人的相同之處,那么之后呢?作家是否會如同畫家一樣,在身后被埋沒數百年?這種憂慮也許就像基尼亞爾傾心的巴洛克大提琴獨奏曲一般,伴隨著畫中幽暗的背景,縈繞在作者的思緒中。
拉圖爾的繪畫在技巧方面無法與同時代的大師相提并論,他對人體結構的描繪極為一般,既不夠精準,又缺乏生動,內容稍微復雜些,就會既缺少把控也缺少過渡,多人物的場景中角色間甚至鮮少有層次感,直線型的畫面角色鋪陳更是對紛繁構圖的技法性逃避……但他的巧妙在于將光影做了類似二元分割一般的處理,雖然簡單,可效果出眾。而基尼亞爾傾心的,除了這種可以解讀出豐富內容的簡潔質樸外,還有角色面貌的世俗化:耶穌只是木匠的兒子,羅馬的亞列克西斯很可能是那個衣衫襤褸的盲眼歌者,身份如貴族一般的畫家,幼年時不過是給父親的面包爐添柴的孩童。對于作家來說,世俗才是至高美德的所在,這種神圣與質樸,在火光之中產生了美,被塵封數百年后,才會褪去黝黑,顯現那金色的面龐。
《喬治·德·拉圖爾》,[法]帕斯卡·基尼亞爾 著,王明睿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