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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美文]遲子建|中篇小說: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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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如花

□遲子建

潑淘米水的時候,徐五婆發現了逃犯。

以往從河畔趕回的鴨子一進了門,就自動地排成兩列,扭秧歌兒似的晃著屁股回到鴨圈了。他們在戶外嬉耍了一天,玩兒了水,又吃了草叢里的肥美蟲子,早已是心滿意足了,所以從來不用徐五婆吆喝,它們紛紛歸圈歇息,一門心思的養神,想給主人多生幾個蛋出來。

然而今天這些鴨子卻團團簇簇,聚在鴨圈外,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著什么,仿佛鴨圈的干草變成了冰塊兒,它們無法棲息了。

徐五婆覺得蹊蹺,就端著米盆去了鴨圈,看看是來了黃鼠狼還是野貓,不料撞見的卻是個龐然大物——逃犯!

鴨圈很大,開著兩個窗口,天色雖然矇昧,但徐五婆還是看清了躺在干草上的人。聽到腳步聲,他刷的坐了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徐五婆。徐五婆見他國字臉型,濃眉大眼卻胡子拉碴,便想起了電視中通告的被通緝的五個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與逃犯對峙了足足有五分鐘,直到外面的鴨子見徐五婆還不出來,一連聲兒的焦慮地叫了起來。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問:“你們幾個逃散火啦?”

逃犯沒有回答。

徐五婆又問,“你最后想逃到哪兒去?”

逃犯仍然沒有回答,他踉踉蹌蹌地從干草上站起來,聲音嘶啞地說,“我餓了。”

徐五婆見站起來的逃犯身材魁偉,頭幾乎頂著了鴨圈的頂棚。

徐五婆說:“我剛淘好米,還沒下鍋呢!”

逃犯說:“什么米?”

徐五婆說:“大米。”

“你要怎么吃?”逃犯又問。

“煮粥。”徐五婆淡淡的說。

“我要吃干的!”逃犯喊叫起來。

徐五婆嘟囔著,“想吃干的,你好好說,你吵吵什么,嚇著我那些鴨子。”接著她喚逃犯從鴨圈出來,說是鴨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了,該進來歇著了。

逃犯又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給我宰只鴨子燉了!”

徐五婆燜上了米飯,又宰了一只鴨子。

這只鴨子年齡大了,精神大不如從前,走路時總是落在后面,進食也越來越少了。到了河邊,別的鴨子都撲棱棱的到河里去玩,它卻孤零零地趴在河岸上,無精打采的,看著人來也紋絲不動。

逃犯等不及,他先吃了兩碗米飯,然后喝了一碗鴨湯。他罵徐五婆是個吝嗇鬼,給他宰了只老鴨,害得他一等再等。

徐五婆一邊應付逃犯,一邊想自己怎么才能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著有人上門,希望這小城里死個人,這樣就有人來請她這個冥婆幫著去發喪。然而,兒孫們平素從不登門,她與鄰里也疏于來往,與她終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幾十只鴨子。可惜鴨子并不是訓練有素的,無法替她出去報信。

鴨肉的濃香味兒裊裊地從鍋縫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的時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脅說:“你要敢去報案,我連你和你的鴨子全都宰了!”

徐五婆低聲說,“你宰我便也算了,鴨子又沒惹你,你把它們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們,那河就是澇起來了,你也不能像它們一樣,天天去河里戲水。”

逃犯聽了,發出幾聲怪笑。徐五婆想,也許他是許久不笑,一旦笑起來,就有些走板兒。

徐五婆垂頭看著灶坑里燃燒的柴火,對逃犯說,“這一頓鴨子趕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問,“你家就你一人兒吧!”徐五婆點了點頭。“也沒有兒子和閨女?”

逃犯饞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鍋蓋,掀得太急,被噴薄而出的哈氣著實給燙了一下,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甩著那只被燙了的手說,“你這個該斷子絕孫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著的反駁,“我可有兒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讓人煩得受不了,不然兒孫們怎么不跟你一塊兒過!”逃犯兇惡的說。

“我是圖清凈”,徐五婆的聲調也高了,“不然的話,我家里兒孫滿堂,你還想指望現在坐在這里等鴨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來,他脫下了身上那件沾滿了灰士和草屑的衣裳,露出光光的脊梁來。他胸肌健壯,皮膚泛著油光,結實的讓人覺得石頭砸在他身上也會被彈回來。

逃犯將脫下的衣裳用柴棒挑了扔進火里,對徐五婆說,“給我找件干凈衣裳。”

徐五婆撇了撇嘴,說:“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難伺候啊!”說著起身去黑幽幽的小后屋,翻出一件過世己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山裝,把它扔給了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這衣裳瘦,而他比熊還健碩。

逃犯說:“這是誰的衣裳啊?”

徐五婆說:“是我那死鬼男人的。”

逃犯咳了口痰,說:“穿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個病秧子,不早死才怪呢!”

星星像傾巢而出的蜜蜂一樣飛舞在天空,空氣驟然涼爽了,徐五婆家住在堤壩旁,離河近,能聽得見水邊青蛙的聒噪聲。

鴨肉終于爛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飯,就著咸菜吃了起來。逃犯一邊撕扯鴨肉往嘴里填,一邊問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鴨子?”

徐五婆說,“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說:“我只聽說人和狗能處出感情,沒聽說和鴨子還有感情的。”

“你沒聽說的事兒多了。”徐五婆嗆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會兒,又朝徐五婆要酒。

徐五婆說:“家里只有冥酒,是給死人喝的。”

逃犯問:“這冥酒喝了,能不能藥死人?”

徐五婆說:“冥酒也是酒,怎么會藥死人呢?”

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給他拿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頭瓶裝的,瓶頂封著黃色蠟紙,放在門廳的地窖里。這冥酒用的是當地小燒,里面泡了各種野花的花瓣、青草和樹葉,色澤艷麗,清香撲鼻。徐五婆打開窖口,一股陰涼之氣飄了上來,她下到窖里提上一罐酒來。

逃犯捧著酒罐齜牙咧嘴的說,“夠冰手的,這地窖比冰箱還厲害哇!”

徐五婆因為逃犯說出個“哇”字,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憐愛之情。她聽到“哇”字,多半是從那些奶聲奶氣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說出“哇”使她覺得,他童心未泯。

電視里演的電視劇正演到老漢被三兒子攆到街上想撞車自殺的時候,畫面突然變成了一片蔚藍色,接著上面跳出了三個紅色大字:通緝令。

徐五婆認得的字比墻上貼的年畫還少,她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說那倒霉的老漢撞車后升入碧藍碧藍的天空,化成了三個紅字?

如果真是的話,徐五婆想,那三個字一定是“我冤屈”!

然而接下來是小城電視臺的女播音員的聲音,她的聲音非常清脆,就像鴨子擊水的聲音。

她說:“全城人民請注意,現在插播重要消息:昨天深夜,有五名犯罪嫌疑人由看守所逃出,他們分別是……”。

播音員聲音停頓的時候,那三個紅色大字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的頭像照片,接著畫外音再次悅耳地傳來:“周光洞,男,四十二歲,身高一米六七,體重八十二公斤,圓臉,豁唇,涉嫌強奸幼女。”

徐五婆朝那電視畫面上的人像吐了口口水,罵道:“真是該千刀萬剮!”然后,她兀自嘆息道:“你糟踐了小姑娘,讓人家將來怎么嫁人啊?”

正當她憤憤不平的時候,第二名逃犯的頭像出現了,他涉嫌盜竊。

等到第三個頭像出來,徐五婆見那人相貌不俗,而且只有二十一歲,怎么看他的臉面怎么覺得可惜。他濃眉大眼,唇角是圓的,鼻梁挺直,英氣逼人,可他卻涉嫌殺人。

另兩名逃犯,一位是入室搶劫的犯罪嫌疑人,一位是綁架兒童勒索的犯罪嫌疑人。

通知告誠廣大市民要提高警惕,遇到逃犯要及時報告,不許窩藏,否則依法律嚴懲。

看完電視,素不插門的徐五婆破例把房門的門閂拉上,她可不想讓生活節外生枝。

她在搬過枕頭睡覺的時候狠狠拍了下枕頭,說:“早些年怎么沒這么多犯人?這些年人都學壞了,要糟踐小姑娘,要綁架孩子,還要殺人!這些個混蛋!”

罵過逃犯,徐五婆又罵看守所的看守,說他們全都是吃屎的,怎么能讓逃犯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看守是不是喝酒去了?或是搞女人去了?再不就是打麻將去了,要不就是收了犯人的賄賂了,不然這些犯人又怎么跑得出來呢?

徐五婆看了看掛鐘,已經快午夜時分了,往常她早已睡了。

逃犯找來一根繩子,把徐五婆的雙手雙腳綁住,像搬一截木頭似的把她抱起來挪到炕頭,然后對徐五婆說:“我和你,一個睡炕頭,一個睡炕梢!”

徐五婆說:“我又跑不了,你綁著我睡覺,我能睡熟么?”

逃犯呵斥了一聲:“少啰嗦!”接著,逃犯把門閂好,關了燈。

徐五婆動彈不得,她在黑暗中詛咒青禾街的那幾朵老葵花,他們干嘛一朵也不耷拉呢?

“老葵花”是徐五婆對青禾街那幾個愛曬太陽的老人的稱呼。他們七八十歲了,眼神不好了,腿腳不利索了,吃東西也不香了,整天跟葵花似的圍著太陽轉,一有太陽就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太陽往哪兒轉,他們的頭就往哪兒轉。

在徐五婆看來,他們早就該喝著冥酒上路了。他們活著不能養豬,不能放鴨,惟一能做的就是曬太陽,這種活跟死又有什么區別呢?

若是今天能有一朵老葵花耷拉下腦袋,老人的兒孫們就會上門來求徐五婆去幫助料理后事,那樣逃犯就能自然而然地被發現。

徐五婆最厭煩的是那朵老葵花,他八十多歲了,走路離不開拐杖,原來是這小城一家飯店的廚子。徐五婆年輕守寡時,他曾從飯店帶著豬頭肉來敲徐五婆的門,要和她上床。被徐五婆拒絕后,他就惡毒地四處放風,說徐五婆耐不住寂寞,和她家的公狗搞在一處,被人看見了。

徐五婆家確實養著條公狗,是為了防止別人來偷鴨子的。這公狗身高體壯,毛色油光,威風凜凜的,從不枉咬人,看家守鴨從未失職過。

徐五婆見流言越傳越廣,只得把狗勒死了。然后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條死狗拖到青禾街廚子的家門口,吆喝廚子出來,讓他把這狗葬了,否則她就把他想占她便宜的事張揚出去。廚子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只能點頭答應,他把狗拖到河岸的柳樹叢葬了。

從此后,徐五婆只要看見廚子,就要想起那條為了她的清白而喪命的狗,她盼望著這個混帳透頂的廚子早些死掉。每每經過青禾街看見他老眼昏花曬太陽的時候,徐五婆都要沖他說一句:“你還不快死了去見見我的狗,跟它賠個罪?”

徐五婆聽著青蛙的鳴叫聲,想著究竟該怎樣能擺脫逃犯。

她認出了他是通緝令中第三個出現的人,是個殺人犯。她不知道他殺了什么人?為什么殺人?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逃犯突然說話了,他問:“我現在去鐵峰鎮,能走得過去么?”

徐五婆想鐵峰鎮離小城最近,不過五十里路,那里的警戒也不見得比這里松懈,你若想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豈不更好?于是徐五婆說:“你現在往那里走,穿過河灘貼著山走,警察興許就不會發現,這樣明兒天不亮你就到鐵峰鎮了。”

逃犯沉默了許久,突然軟綿綿的說了句:“可我累了,從逃出來的那天我就腿發軟,老是想往地上坐,我怕走不到鐵峰鎮了。”

“你可以去火車站租個車呀!”徐五婆熱情地給逃犯設置陷井。“我給你二百塊錢,你去火車站租個車,也就是八十塊錢吧,就能跑一趟鐵峰。余下的錢你可以買一包煙抽,買點吃的打打牙祭。我知道下半夜一點有趟火車經過,不少等活的出租車都停在站旁,你去了準能租上。”徐五婆熱情洋溢地說著,這時她覺得心里不那么郁悶了,已有撥云見日之感。

豈料逃犯冷冰冰的一句話又把她推入了深淵:“你明明知道火車站有警察,還讓我去那里租車,你這不是讓我去送死么?我不怕死,我也該死,可我死前得成功地去一趟鐵峰,不然我死了也合不上眼睛!”

徐五婆暗自叫苦不迭,想著這個逃犯實在難以對付。他會不會殺了自己呢?

徐五婆想也許他會,他已經殺了個人,再殺一個又何妨?壞事就不能有個開頭,一旦有了,接連做壞事就仿佛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徐五婆想這也是許多罪犯從監獄出來后,還會再度入獄的一個原因。

她想自己死了也沒什么,主要是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鴨子沒人來經營,讓她難以瞑目。誰還會在晨露初起時給它們喂食?誰還會在黃昏時去河畔接它們回家?這樣一來,徐五婆就有些傷感了。

她想為什么逃犯說他該死,可死前必須得回一趟鐵峰鎮?

徐五婆便問:“你非得去鐵峰,為的是什么?”

逃犯沉默著,徐五婆想他也許睡著了,可她卻聽不到鼾聲。她試著動了動,可是無能為力,她仍是呆在原處。

她想人真是沒用的東西,一根繩子就能把你弄得像被扔進屠宰場的豬一樣無可奈何。

逃犯說:“我回鐵峰,是為了到父親墳上給他磕幾個頭。”

逃犯頓了頓,突然帶著哭腔說:“我殺了他!”

逃犯對徐五婆說,他本不想逃出來的,可他同其他逃跑的四人同在一個監室,他們非要讓他一同跑,否則就把他的舌頭咬掉。

逃犯說他也想在死前去跟父親仟悔,他在看守所里夜夜都夢見父親和他的食雜店。

“你父親在鐵峰開著食雜店?”徐五婆問。

逃犯說:“對,那食雜店很小,可我父親很喜歡這店。他隔三岔五就推著手推車去上貨。刮風下雨的時候,看著他在風雨里拉不動車的樣子,心里真不舒服。你別看我五大三粗的,我隨的是我媽,我父親他又瘦又矮。”

“你殺了你父親,那你媽呢?”

“我沒殺我媽,她是自己死的。病死的,死了七年了,是肝癌。死前疼得她滿炕打滾,一陣明白一陣糊涂的。”

逃犯大聲咳嗽了一下,罵了句:“癌癥可真不是個東西!”

“那你家就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就你一個人?”徐五婆問。

“我有個姐姐,嫁到內蒙去了。她嫁的那人比我還窮,嫁出去后根本就沒錢回娘家。我媽死的時候,她寫來了一封信,說是人都死了,回來也只是哭哭,不頂什么用。她信上說郵點錢給我父親。后來那郵單到了,我一看是一百元錢,一百元錢如今能算是錢么!”逃犯說起錢來顯得義憤填膺的。

徐五婆毫無睡意了,河邊的青蛙已經不叫了,也許青蛙叫累了,睡在濕潤而芳香的青草中了。

徐五婆聽著墻上掛鐘發出的“滴答滴答”聲,覺得它們就像是雨滴一樣,給她的心頭注入了某種溫潤之氣。

她悄聲慢語地問逃犯,既然他挺心疼父親,為什么把他殺了?

逃犯說:“我原先在鐵峰鎮的筷子廠工作。后來不讓生產一次性的筷子了,我就下崗回家。回家后每個月只領一百五十塊錢,能夠喝粥就不錯了,就得靠父親養活。我沒活干,呆著心煩,就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上了,學會抽煙和賭博。沒有錢用,我就朝他要,他要是不給,我就搶錢匣子。那天也是合該出事,天下著大雨,我打了一天麻將,輸了五百多塊錢。贏家非要讓我拿現錢來,要不他們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回了家,朝父親要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雨還沒停,食雜店里一個顧客都沒有,父親就沒舍得開燈。我一進了那昏暗潮濕的食雜店就不痛快。空氣真是糟糕,他又賣醋,又賣咸菜和臭豆腐的,熏得我直想吐。我把燈打開,讓他把錢全都拿出來。父親說,你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閑的,這樣混下去非學壞不可,干脆跟我一起經營食雜店算了。我一聽就火了,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經營食雜店么?不是像我父親這樣五六十歲的人,就是那些絮絮叨叨的家庭婦女。我這么年輕,難道一輩子就交待給這么個跟茅房一樣又小又臭的破店?我罵了父親。”

徐五婆咬著牙打斷了逃犯的話,說:“你怎么罵他的?”

逃犯說:“我罵他是茅房里的蛆,是垃圾坑里的老鼠!”

徐五婆“嘖嘖”了兩聲,說:“你的嘴也真夠黑的!”

“罵過父親,我喝了一瓶啤酒,讓他把錢拿出來,父親就指著我手中的空酒瓶說,你想要錢,除非用這酒瓶把我的頭給打開花了,不然你一分錢也別想得到!父親瞪圓了雙眼,氣得渾身發抖。我覺得他那樣子簡直可恨極了。就說,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父親就從柜臺后面走過來,指著我說,你有本事你就殺了你爹啊,這個爹不是蛆和老鼠么,留著有什么用!不過你得明白,還得虧這蛆和老鼠養活了你,不然你就到街上喝西北風去吧!父親的話的確使我氣瘋了,他太瞧不起我了,我就舉起酒瓶,朝父親的腦袋砸去,砸了他足有十幾下,他東搖西晃的,最后滿臉是血的倒在地上。”

“他當時就死了?”徐五婆倒吸一口冷氣問。

“我想是吧。”逃犯說。

“父親倒地后,我到外面的雨里站了許久。后來被鄰居王大媽看見,她打著傘給我送來了件雨衣,問我為什么站在雨里,我就告訴她我把父親殺了。王大媽有心臟病,她聽我說完就嚇得暈在雨里了。”

徐五婆說:“就為了這么點兒事,就把你父親給殺了?”

逃犯沒有吱聲。

徐五婆又說:“你真的想回鐵峰給他上上墳?”

“要不是的話,從看守所出來,我怎么會不跟著他們幾個一起跑呢!我特意落在最后,就是想單獨行動。我跑到河邊,看你家離河近,就溜進了你家倉棚,在那兒呆了兩宿。今天早晨見你趕著鴨子出門了,我就進了鴨圈,那里面的干草躺上去可真舒服啊!”

徐五婆問:“你給你爹上過墳,悔了過,你還想去哪里?”

“到公安局自首去。”逃犯慪慪無力地說,“我該為父親償命的。”

徐五婆沉吟良久,說:“要真是那樣的話,我會想辦法幫你逃到鐵峰。”

“他們通緝我的時候懸賞了是么?”逃犯說,“到時你把我交出去,就說你在河邊放鴨子的時候抓到了我,還能領幾個賞錢。”

徐五婆被激怒了,她罵道:“我不缺這種錢花!再說了,電視上也沒有懸賞!”

逃犯忽然冷笑了幾聲,他說:“沒懸賞就好,別人就不會那么熱心地記住我的相貌。也許我在街上走,也不會被人認出來。我在這城里就認識兩個人,他們一個是修自行車的人,一個是開幼兒園的,平時都不出門的!”他的語氣頗有欣喜之意了。

逃犯的一番話,已使徐五婆對他的恐懼感逐漸減淡。心里一放松,倦意如潮水一般涌來,徐五婆連哈欠都沒來得及打一個,就像順流而下的小舟一樣輕松如意地進入夢鄉了。

她在夢里見到了已故多年的丈夫,他正神情活躍地穿著白大褂查病房,他的身后,跟著幾個仙女一樣的女護士。

醒來的一瞬,徐五婆兀自罵道:“在那里過得挺風光么!還帶著幾個小妞!”

天已亮了。陽光把窗簾布上的花影給映在墻上,使那白墻上的花朵顯得清雅脫俗,就像白百合花一樣。

徐五婆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她一骨碌從炕上坐了起來,朝炕梢望去。那里沒有逃犯,只有一捆盤好的繩子像蛇一樣安靜地臥在那里。

徐五婆這才明白她能順利地坐起來,原來是綁著手腳的繩子已被除掉了。她想逃犯一定是趁她熟睡之際溜了。他還算是個有良心的,沒忘了給她松了綁,而且還為她拉上了窗簾。因為徐五婆清清楚楚記得,昨夜她被綁起來的時候,窗簾還是收束在墻角的,她透過窗口看見了夜空中的星星。

那時她還想星星若是人變成的就好了,就會飛過她的窗口前來搭救。不過徐五婆聽說只有這世上的重要人物死后才會化做星辰。倘若真如此的話,徐五婆想那就更別指望他們了,重要人物一般都是指點江山,結交不凡、歷經榮華富貴的人,又怎能管她這俗人的小事呢。

徐五婆看著墻上的花影看了許久。她開始為逃犯擔心,他從這里真的能逃脫得了么?他能回到鐵峰鎮么?

徐五婆想應該趕快下炕,把鴨子放到河灘后,她就到街上望望風聲去。

這城里只要有個風吹草動,你都不用打聽,從幾條主要街道一走,什么都能獲悉。那些走街串巷賣豆腐的婦女、街頭剃頭棚里的師傅、賣冰棍的老太太、下了夜班回家的更夫、推著架子車收廢銅爛鐵的人,只要這城里出了什么事,他們都能很快知道,并且在街上頻頻向過路的熟人傳遞這消息。

徐五婆比以往起得遲,她想鴨子一定餓極了。徐五婆在穿鞋的時候忽然聽到灶房里有噼啪噼啪的火聲傳來。柴火但凡燒到旺處,總要進發出這寒冰乍裂般的聲音。

徐五婆覺得奇怪,她顧不得穿另一只鞋,三步并做兩步走到灶房。

只見逃犯團身坐在灶坑前,柴火燒得蓬蓬勃勃的,鍋蓋的縫隙里吹出縷縷哈氣。

逃犯聽到腳步聲,回了一下頭,望了徐五婆一眼,又轉回頭來,用爐鉤子撥弄了一下柴火,使灶里飛旋著無數顆紅熒熒的小火星。

他說:“我看見筐里有雞蛋,就敲開了六個,蒸一小盆雞蛋羹吃。我還餾了兩個饅頭,我看它們都干巴了。”

徐五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想著和兒子兒媳一起住了五年,沒見兒子給她做過一頓飯,這樣一聯想她就無限感動,很想痛哭一場。

逃犯又說:“鴨子我已經喂過了,我在倉棚找到的鴨食。可我不敢出門把它們往河里放,它們好像等急了,一個勁兒地在那叫呢。”

徐五婆推開窗戶,果然聽見鴨子焦急地叫著。

又是個大睛天,每一縷陽光都那么雪白、纖細、明亮,就像新的餌線一樣。只是不知太陽下了這么多的餌線到大地上,究竟想釣什么東西?想來草叢中的露珠是被它釣走了,因為陽光一下來,它們就神秘地消失了。徐五婆想太陽也許把

這露珠當成早餐給吃了。

徐五婆對逃犯說:“你先吃吧,我放了鴨子就回來。”

逃犯徐徐地從灶臺邊站起來,他的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充滿了乞求和哀憐。

徐五婆說:“你別怕,我不會趁放鴨的時候去報案的。昨晚我都說了,你要是真的為了悔過給父親上墳,我會幫你的。我還會讓你拎一罐冥酒給他喝。我說話算數。要是不算數的話,現在是雨季,常常要打雷的,就讓雷公把我劈成兩截,一截扔到茅房里,一截扔到垃圾堆上,我也沒怨言。”

徐五婆很感激逃犯幫她把鴨子喂了。逃犯沒有把鴨食兌上菜葉,鴨子不愛吃,所以鴨食還有剩余。

徐五婆想它們吃得半飽這才正確,出了門后有許多美食等著它們自己尋覓。草灘上的螞炸,在楊樹葉子上因為睡迷糊了而墜下來的又肥又美的蟲子,河水淺灘處柔軟的魚苗,以及水葫蘆的闊葉,水洼旁腥氣彌漫的濕泥,它們都可盡情享用。

鴨子們看見了徐五婆的身影,紛紛抖著翅膀叫了起來。它們那歡欣鼓舞的樣子,仿佛是與她久別重逢似的。

徐五婆的腋下夾了根又光又亮的木棍,吆喝著鴨子出圈。鴨子爭先恐后地往出擠,翅膀挨著翅膀,有的被擠疼了,就聳著脖子急切地叫了起來。待到它們全部走到院子,空間廣闊了之后,一個個便心氣和順了。

徐五婆家住在堤壩西側,而河流在壩的東側。這條堤壩原先只是窄窄的一道土堤,上面長滿了茅草,后來河水暴漲了幾次之后,這堤年年加固,久而久之就變寬變高了。沙士覆蓋了堤壩,使荒涼的茅草不復存在了。

鴨子爬堤壩長長的斜坡時,徐五婆總是為它們叫苦不迭。心想著要是沒有這道堤壩就好了,鴨子會一路歡叫著躍入河水。

她總是把這堤壩和絕育手術莫名其妙地聯系在一起。在她看來河水一旦沖出河床、瘋狂地四處漫溢的時候,說明河發情了,它有了懷孕的信息了,而這條冰冷的長堤則把它的熱情逐漸消解為零,使它歸于河床。那么這道長堤無疑就是給河流做了干脆利落的結扎手術。

她想人是自私的,怕河水沖垮了自己的房屋,就建一道堤壩,全不管河流控制不住激情而無法釋放的那種濃濃的哀愁。

鴨子爬上堤壩,在壩頂喘息片刻,就像一片云似的漫下草灘。壩下的草灘有矮株的楊樹和柳樹,此外還有一些淺的水洼。鴨子們上午通常是在草灘上玩,它們有喜歡野花的,就用鴨嘴撫弄草灘上的花。它們不太喜歡那一片片的小黃花,大約以為自己的嘴就和它一個顏色,見多不怪了。它們喜歡的是茸嘟嘟的紫色馬蓮花和球形的粉色帶著濃密黑點的花,這花被當地人稱為卵子球花。

過了草灘,就是又白又亮的河水。鴨子一般是在午后熾熱難耐時下河玩水,它們在水中悠游的姿態,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綻放的蓮花。

徐五婆放鴨,腋下總是夾著根木棍。

這棍子的一端是黑的,那是被紙灰熏的。徐五婆幫著人哭墳燒紙時,用的就是這根棍子。她放鴨的時候其實從來用不上這根棍子,可她就是喜歡夾著它。

徐五婆見鴨子全部到了草灘,就返身回家了。她進了院子,慣常地把棍子戳在墻角,然后進了里屋。

灶里的火已熄了,雞蛋也被吃了一半,另一半擺在灶臺上,幾只蒼蠅在那上面跳來跳去的。

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怕來生人,躲到鴨圈去了。她這樣想的時候,逃犯從外面進來了。

徐五婆對他說:“你不用往鴨圈里藏,我兒子從不登門,要是這城里不死人,別人也不會上門的。警察都知道我是個冥婆子,是跟死人打交道的,都懶得理我。好像我是閻王爺,見了我就會丟了一半的魂兒似的。”

徐五婆把鐵盒上的蒼蠅拂走,拿了個湯匙,把余下的雞蛋羹吃了。她說:“看來你平時是不做飯的,這雞蛋羹蒸得太老了。”

逃犯問:“我該叫你什么?”

“叫我徐五婆就行。”徐五婆說,“要不就叫我冥婆子。”

“你兒子為什么不回來看你?”他揚了揚頭問。

徐五婆抹了一下嘴角,說:“他從這里搬出去后,原來隔三岔五還回來看看我。后來他在造紙廠下崗了,沒工作干了,到街上蹬板車出苦力去了,他回來跟我訴苦,我就說他下崗下得好,這個造紙廠早就該黃。他就呸了我一口,從那以后就不回來看我了。”

逃犯說:“你怎么能那么說他?下崗的滋味就像聽醫生說你得了癌癥,太讓人絕望了。”

徐五婆說:“那個造紙廠沒黃的時候,一天到晚往河里排污水,河水不是白的了,是黑的了,還有臭味,弄得鴨子都沒法下河了。”

逃犯明白了徐五婆為什么那樣跟兒子說話,原來是為了鴨子,他不由捂著臉笑了起來。他捂著臉笑,大約是怕笑聲傳得太遠,豈料笑聲哪能捂得住呢!

徐五婆吃過早飯,把逃犯領到向北的小后屋,以前那是丈夫居住的小屋。它只有六平方米,一鋪炕就占了半個空間。炕上擺著口油漆斑駁的木箱,里面裝著丈夫的一些遺物,衣服、眼鏡、筆記本、鋼筆之類的東西,徐五婆當年沒舍得把它們燒掉。她之所以沒燒掉,是想從這些舊物件中發現他自殺的蛛絲馬跡,然而她一無所獲。

炕下的北窗前擺著一張木桌,桌前的椅子還如從前一樣放著徐五婆親手做的椅墊。桌上有個簡易書架,擺了幾本書,書的紙頁已經泛黃,讓徐五婆覺得這紙跟秋葉沒什么區別,一旦讓風吹拂久了,就變脆了。這些多半是醫學書,書中有一些人體圖形,有的是全部的,有的是局部的。書桌上還擺著一瓶早已干涸了的鋼筆水、幾只曲別針和一只黃色格尺。

這一切,都按他活著時的樣子擺設著。徐五婆在這三十年中,每周都要把這屋子清掃一次,因而雖然屋子有些昏暗,但是窗明幾凈。

這間小屋的窗口只有一米見方,窗外有兩棵高大的稠李子樹,它們的濃蔭幾乎遮住了整個窗口,使這窗戶就像鑲了密密麻麻的綠翡翠。樹的背后是一片菜圃,種了些豆角和倭瓜,再往后,就是柞木柵欄。倭瓜爬蔓爬得浪漫,一直攀上柵欄,將它金黃色的喇叭形狀的花開在高處,使追逐它的蝴蝶也得高處隨緣。

逃犯一進這小后屋就喜歡上了它,因為它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在整套房子里,它很不起眼,連著灶房,別人會以為這是放置糧油食雜的小倉庫。

徐五婆對逃犯說這些天他就住在這里,待風聲不緊了,她再想辦法讓他逃出去。這一段她出門,會把屋門鎖好的,只要他不擅自出門,不會有人知道的。

逃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望著窗外的秋李子樹,然后指著那上面圓圓的青碧的果實說:“什么時候它們能黑了呢?”黑了,喻指秋李子熟了。這果子熟時不像其它果子是紅色的,而是黑亮黑亮的,甘甜極了。

徐五婆說:“上秋它就變黑了。不過要想著它熟透了,好吃了,那就得等到下霜以后。待葉子嘩啦嘩啦地落了,樹上只剩下了果子,這時你去吃它,甜味足足的,沒法說了。”

逃犯忽然低下頭說:“那時我就死了。”

徐五婆的心為之一沉,她沒說什么。

逃犯用手劃了一下桌面,然后將指尖沾上的些微灰塵舉到眼睛下仔細地看,對徐五婆說,他入獄之后,閑得無聊,常常用手指頭沾上灰塵,放到放大鏡下看。放大鏡里沾了灰塵的手指頭就像花朵一樣,美極了。這放大鏡是一個出獄的犯人臨走時留下來的,他一直藏在枕頭里,沒有被看守發現。他曾想著是想在里面自殺,惟一可利用的工具就是這個放大鏡。把它砸碎了,用銳利的玻璃碴去割手腕,血一流干,人也就完蛋了。可他發現,沾上了灰塵的手指頭在放大鏡下讓人百看不厭,粉紅色的手指肚就是花朵嬌嫩的底色,而灰塵則是花朵的花瓣,他就不想著自殺了。他覺得如果自殺的話是贖不了罪的,父親因為他的不仁不孝而死在他手上,他必須接受來自正義一方光明正大的審判,遭萬人唾罵去死,這樣他會輕松一些。

徐五婆說:“好了,這些天你就別想著被你殺死的老父親了。你在這屋里養養神,煩了就翻這桌上的書看。我不認幾個字,看不懂這些書。你不要把書弄折頁了就行,我男人不喜歡給書折頁。”

逃犯問:“他死了多少年了?”

“ 30年。”徐五婆說完,只覺得這三個字像石頭一樣沉,沉甸甸的,這石頭的外殼兒還裹著霜雪,冰涼刺骨。

“他是做什么的?”

“你看看他的書,就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了。”

“他是怎么死的?”

徐五婆說,“你剛才說想把放大鏡摔碎了割腕,他就是割腕死的,他是自殺。我琢磨了30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那么干。”

徐五婆面頰潮紅,她顯然是激動了。

逃犯說,“我那天逃出來,在你家倉房呆了小半宿后,第二天上午,其實我溜進了屋子,是從你里屋的窗戶進來的。我看見屋里都是老擺設,沒有化妝品,墻上也沒掛照片兒。灶房里只有一雙筷子,炕上團了件破了的花背心,門口只擺著一雙老女人穿的鞋,我就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是一個孤老太婆。”

“你以為一個孤老太婆好對付,就留了下來?”

逃犯點了點頭,接著說,“我唯獨沒有發現這個小后屋,我看見灶房后面的這個門,以為里面是個小倉庫呢!”

徐五婆關上門,對逃犯說她要到光榮街的一戶人家,給一個人做喪服去。

這人三十多歲,得了絕癥,據說挺不過三月了。她說中午時候人家會留她吃飯,讓逃犯自己吃點兒剩飯,中午千萬別在灶房生火,不然煙囪一起炊煙,會引起鄰居的注意。

徐五婆說她夏季時中午從不點火,鄰居們都知道她這個習慣,她一般是把剩飯用開水泡泡,然后洗點兒青菜生著蘸醬吃。

徐五婆到園田里拔了幾棵蔥,摘了一小捧小白菜,又揪了兩根黃瓜,舀了一碗生醬放在灶臺上。

她離開家門的時候,逃犯回頭對她說,“晚上你早點兒回家吧,我沒法兒去河邊趕鴨子回來。”

除了經營雨具的商家之外,大概所有的商販都喜歡晴天。城中央的主干道街道上,到處都是小商販的攤床。這邊賣炸麻花,那邊賣醬菜和燒餅,肉鋪的伙計兩手油膩地沖著過往行人吆喝:“來買肉啊,新鮮的豬肉啊,要肥有肥,要瘦有瘦啊!”

他這邊話音剛落,一個推著架子車的婦女又喊了起來:“豆腐嘍,新壓出的豆腐!”賣豆腐的喊聲還沒停,賣冰棍兒的和賣炸土豆條的聲音又摻和進來了。

街上人來車往,塵土飛揚。單說是車,別看是小城,形形色色的車都有。進口的有三菱、豐田、寶馬等。國產的,有捷達、富康、夏利、桑塔納。破爛不堪的接近報廢的面包車,運貨的重型卡車,手扶拖拉機和人蹬的三輪車等等,無不在驕陽的街上或快或慢地行駛著。

好車除了城里領導的專車外,就是那些爆發戶,這樣的車在街上跑的速度最快,神氣十足。司機大都得意洋洋,好像這汽車噴出的尾氣就是香水似的。開得慢的夏利和捷達,多半是出租車,他們眼觀六路,為的是能拉上客人。

而人力三輪車都支著一個能防曬又防雨的棚子,棚下相對著有兩排木質座椅,座椅上通常包著棉絨墊子,他們把這種車叫做板兒的(di)。蹬板兒的的,清一色是男人,老少均有,老人的生意不如年輕人的好,因為他們蹬得慢。蹬板兒的的年輕人都是下崗工人,他們渾身有的是力氣,正無處釋放,板兒的蹬得也飛快。

這種車車費也很便宜,在城里轉也就是一兩塊錢,很遠的路程才收三塊錢。城里人都喜歡坐板兒的,一則便宜,二則風光,能坐在上面望街景,并且和熟人打招呼。

徐五婆的兒子大柱就是這龐大的板兒的隊伍中的一員。

如果天氣好,蹬板兒的的人能夠早出晚歸,吃得起辛苦的話,一天少說也能掙十塊二十塊的。一個月下來,靠著出臭汗收入個三百五百不成問題。

然而這行業是季節性的,冬天一到雪一來,寒風吹得人在戶外呆不住,上街的人誰還會坐板兒的呢,坐上不到五分鐘,你就會被凍得手腳發麻。

所以一到夏季,這些蹬板兒的的人就像蜜蜂格外珍惜花季一樣拼了命的工作。他們的臉被太陽曬得發黑,臉頰流著熱汗,似乎是要把車蹬飛了才甘心。

徐五婆坐上一輛板兒的,聽著背后蹬車人沉重的呼吸聲,不由地微微嘆了一口氣。

街上的店鋪一天比一天多,一陣鞭炮聲響起,又一座鋪子開張了。只見店門口放著幾只花籃,一只天藍色的飯幌子,明亮的招展著。

看來新開的這家是家回民飯館,這城里其實回民并不多,不過吃牛羊肉的老百姓卻越來越多了,說是吃豬肉會使人得動脈硬化,而吃草的牛羊肉食之則沒有大礙。

徐五婆不明白,為什么現在的人活得這么嬌氣,還挑食,越挑越出亂子。這城里的人三天兩頭就有中風的,傍晚你到街上走一圈兒,能看見很多遛彎兒的人是那些腿腳不利索、口斜眼歪的人。

徐五婆不明白現今的人為什么這么好生病。她剛來這里的時候,興許是人煙稀少的緣故,要是聽誰得了癌癥或是心臟病,那就算是一大新聞。現在正好是倒過來了,要是誰沒有沾上點兒毛病,那才是新聞呢。

徐五婆坐在板兒的上,胡思亂想著,看著路邊店鋪上花花綠綠的牌匾,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跟丈夫來到這里的情景。

那時這里只是個小鎮,從醫學院畢業的鐘如雷回到老家,按他母親之意,匆匆與徐五婆完婚后,就帶著新婚妻子北上,來到畢業分配的地方。

徐五婆還記得那時這里不通火車,他們在豐城的火車終點下車后,又坐了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到這里。

兩家國營商場,三家糧店,一所學校和一家衛生院,就是這個小鎮的全部了。

鐘如雷在衛生院當外科醫生,是唯一一名從城市高等學府畢業來的醫生。衛生院那時規模很小,在小城南側,只有二十幾名醫生。

徐五婆沒有工作,她就在家里,像當地人一樣養了一頭豬,還養了十幾只鴨子。

鐘如雷喜歡吃鴨子,怎么吃都吃不膩。因而每年的除夕,小鎮的人家都燉雞圖個吉利時,徐五婆家的鍋灶里卻是用慢火煨著鴨子。

那時的大學畢業生待遇真不錯,來到這里之后,立刻就給分了房子。房子靠近河畔,有兩間,風景優美。徐五婆在房前屋后開墾了荒地,種植蔬菜。鐘如雷一下班回家,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擺在桌子上了。

鐘如雷比徐五婆小三歲,他個子不高,偏瘦,沉默寡言。回到家里,吃過飯后就獨自去散步,風雨不誤。他散步時從來不帶徐五婆,他也很少和徐五婆說話。

徐五婆當時想,他是書讀的太多了,要是他不常出去走走,也許滿腦子存的那些字就會在里面嗡嗡的鬧,讓他不得安生。

徐五婆家和鐘如雷家是鄰居,兩家大人,早在他們孩提時就為他們定好了親。鐘如雷上了大學之后,徐五婆就主動承擔起了照顧鐘家的責任,鐘如雷一畢業,他們就如期完婚。

不過婚后徐五婆發現,鐘如雷對男女之事表現得很淡漠,每半月至多與她同房一次,而且都是在她不是排卵期的時候,所以婚后好幾年,徐五婆一直沒有懷孕。

她有好多次想問鐘如雷,難道他是學醫久了,看慣了人體,對她的身體不感興趣?

然而徐五婆終究沒有啟齒,她覺得這問題會讓丈夫難堪。

鐘如雷在家里喜歡獨處,而且喜歡狹小的空間,那間小后屋就是鐘如雷自己動手兼并的。

他說灶房太大了,不如給他分出一間書房。于是他請來一個瓦匠,去窯場買了一些磚,用了兩個休息日把這間小屋建成了。

他一個人呆在里面無聲無息的時候,徐五婆總是手心出汗。她就到灶房去找活兒干,把已洗過的碗再洗一遍,把水壺用灶底灰擦得亮晶晶的。

鐘如雷聽見響動,就會探出頭來,看徐五婆一眼,徐五婆這才長吁一口氣。

鐘如雷在這小鎮工作三年后,他的聲譽與日俱增。

這里冬天較長,冰雪覆蓋小鎮時,由于道路太滑,摔傷骨折的事時有發生。以往的外科醫生只會做些簡單處置,逢到需要手術的,就得把人轉往豐城。這樣一則使患者醫療費用激增,還往往因耽誤而誤了手術時機落下終生的殘疾。

鐘如雷來了之后,他大膽進行外科手術,使患者免除了奔波豐城之苦,而且他手術的成功率可以說是百分之百,從來沒有失誤的時候,郭院長就對他格外賞識。

然而好景不長,當徐五婆懷孕的時候,鐘如雷的厄運也來臨了。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它漸漸波及到這座偏遠小鎮。鐘如雷被列為斗爭對象,一是因為他業務能力強,被列為白專典型,二是因為他大學時寫過一首名為《秋風》的詩。

秋風起了,秋葉嘩嘩地落了。

紅色的,落到屋頂的白霜上,渴望著大雁把它帶到南方。

黃色的,落到誰家的灶房上,預備著成為晚炊的柴心。

我以村回望故鄉,聽秋葉嘩嘩地落,這嘩嘩聲像誰的眼淚,又像誰的嘆息。

如果沒有這秋風,我又能去哪里聽這美麗的凄涼呢?

這首詩發表在鐘如雷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刊上。文革初始,一位革命小將發現了這首詩,說這首《秋風》詩,難道不是污蔑新中國嗎?什么眼淚嘆息,白霜凄涼,這不是說新中國的人民生活不幸福,處處是凄涼嗎?這不是反動又是什么?

于是,小將把這事兒反映到鐘如雷母校的造反派那里,他們一看《秋風》也都幾乎反動,說是竟然有人敢寫這等凄涼曲,好像他生活在水深火熱的舊中國似的。

于是一紙討伐習文寄到小鎮衛生院,郭院長讀后大驚失色。《秋風》一詩影印件也附在后面。信上說,在你們那神圣的衛生戰線,隱藏著一個十惡不赦的敵人。他反對新中國,宣揚沒落思想,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必須挖出他斗爭他!

郭院長也覺得秋風這首詩寫得過于憂傷,但他還是從中讀到了一種美的感覺。迫不得已,郭院長只得揪出了鐘如雷,每周開一次批斗大會斗他,不過暗中還是保護他,大型的外科手術仍由他主刀。院里的醫生斗爭他時,也是象征性地走過場,人們對鐘如雷的人品和醫術都欽佩之至。

這樣,鐘如雷從來沒受過肉體的摧殘,至于精神上的折磨,只要看著鐘如雷眼角突然涌上的細密的魚尾紋,便可想而知了。

徐五婆記得那幾年鐘如雷回家后更加沉默,他總孤獨地呆在小后屋里,燭光常常在后半夜才熄滅。

那時的小鎮供電限時,晚上九點就回電了,徐五婆不得不給他準備蠟燭。有時怕他徹夜不眠,徐五婆就買那些細的蠟燭,它燃燒時間短,每晚她只給他一支。沒有細蠟燭賣的時候,她就把蠟燭攔腰斬斷,希望凝聚在蠟燭上的時間越來越少。

兒子出世后,鐘如雷高興了一段時日,他會懷抱孩子沖兒子扮鬼臉,所以若是鐘如雷房間的燭光亮得太久了,徐五婆不敢前去勸阻丈夫早些歇息,她就會狠狠心把熟睡的兒子搞醒。孩子因為疼痛而從夢鄉中醒來后,總是驚天動地的哭一通,這時鐘如雷就會過來看看孩子,徐五婆便趁機對他說,“這么晚了,吹了蠟睡吧,昂!”

然而徐五婆萬萬沒有料到,鐘如雷卻突然自殺了。他死在衛生院,那天是他值夜班,他死在值班室的床上,床單已被割腕時濺出的鮮血染紅。

徐五婆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就是說他不愛老婆孩子的話,也該愛愛他那些病人吧。

他死后,郭院長把徐五婆安排在衛生院當勤雜工,后來又讓她做太平房的看守。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學會了扎紙花兒,做壽衣,哭墳等喪葬冥活,久而久之,人們就叫她冥婆了。

后來,鎮衛生院的規模逐漸擴大,郭院長也退休了,徐五婆被其他的勤雜工頂替回家。她就在家養鴨,把鴨蛋攢了賣了維持生計。誰家出了喪事,或是逢到清明節、陰歷七月十五的鬼節和除夕時,徐五婆還去幫著哭墳換得一些零用錢,日子過得倒也從容。

有時醫院的婦產科接下了死嬰,就會有人通知她去埋死孩子。埋一次是二十塊錢,徐五婆把死孩子埋在廢棄的氣象站旁的草坡上。一到夏季,那草坡繁花似錦,比別處都顯得明媚。

徐五婆一旦想起往事,眼神就飄忽了,以致已走到了榮光街的盡頭,她連忙吆喝板兒的停下,蹬板兒的的人擦著額上的汗說:“你再不吆喝,我也停下來了,你說來榮光街我都蹬到頭了,你還不說去哪一家。”

徐五婆嘆了口氣,付了車錢又走了一段回頭路,到了要做活兒的人家時,這家兒的女主人已經急得在門口張望她了。

徐五婆見這個患了絕癥的男人正坐在炕上,嘻嘻笑著看電視。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因插播通緝令而被掐斷的電視劇,不知那老漢最后撞車了沒有。便問那病人,病人一抬頭笑著說:“我家電視和你家電視還不是一樣,要掐就都掐了,我也沒看完全。照我看,那老漢就不該尋短見,好死不如賴活著!”

說著,他和忙著展開黑布的妻子討論那幾個逃犯,說:“聽人講,他們其中有個人溜到一戶人家,強J了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

徐五婆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病人說:“準是在里面憋的時間長了,連上了歲數的老女人也睡,你說干干巴巴的,有個什么睡頭?”

徐五婆忽然很反感這個重病在身的人了,他看上去悠閑、自得、無恥。徐五婆想,也許他知道來日無多,才盡情享受,言行無忌。

徐五婆喝過茶,給那病人量完尺寸,開始坐在炕上裁剪壽衣。

她問病人的妻子,她男人哪個地方得病了?

那女人低頭輕聲說,“是腸癌。”

徐五婆便不再問了。

她見病人很消瘦,想他死時可能更會骨瘦如柴,就給壽衣又縮了下尺寸。正坐著,忽然聽見大門響,病人的妻子朝院子張望了一眼,急切地沖丈夫說:“快點兒,他們來了!”

只見那病人飛快地關掉電視,一撇腿,上了炕,躺下頭朝著墻壁閉上眼睛佯睡。

來的人是兩男一女,那個女人手里提著一網袋水果,而兩個男人都很胖,他們看上去很嚴肅,倒像是來吊喪的。

病人的妻子一見他們,眼淚就嘩嘩的流下來了,她一邊給客人倒水,一邊哽咽著說,“從打他知道得了這病,人就改成這樣兒了,不吃不喝的,也不跟你說話,一天到晚只是躺著,虧著你們這些領導還想著他。”那女人哭得更甚了。

來者都頗為同情地嘆息著,其中一個梳著背頭的人說,“你早晨打來電話,說王明開始絕食了,讓我們來勸勸,我們就把手頭的工作都放下了,王明是我們的職工,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說著,他起身慢慢走到王明那里,很謙卑地俯下頭,就像打量熟睡的嬰兒一樣,看著王明。

這時,病人的妻子從炕上越過徐五婆,拍了一下王明的肩膀,說,“王明,你醒醒,單位的領導看你來了。”

王明有氣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哎喲著叫著起了身。

徐五婆見他這回確實像個絕癥患者了,面色姜黃,眼皮兒耷拉著,喘著粗氣,似乎不日將西去了。

他用虛弱的語氣指著徐五婆說,“你們也看到了,我的喪服就要做好了。”說完,他還掉了幾滴眼淚。

來者連忙爭先恐后地說,“別難過,堅強些!”

接著王明下地哆哆嗦嗦地從桌子的抽屜里取出一沓票據遞給領導,說:“這是豐城醫院關于我癌癥的診斷和手術住院時花的費用。”

這時那個女人問:“一共多少錢?”

“一萬四千二百多塊。”王明皺巴著臉說。

“我死了倒沒什么,別給老婆孩子再扔下一堆饑荒,看病的錢我都是借的,死前我總得把這些錢還上!領導給看看,能給報銷多少。”

梳背頭的人沉吟了一番說:“按規定,每年都給你們補貼了300元的醫藥費,單位不該負責太多的了,但咱們也有一條,凡是得了晚期癌癥的,都給報銷70%。”

王明一晃腦袋,他拍著炕沿聲嘶力竭地說:“我就是晚期呀,你們也見了喪服都做了,就差選墳地了!”

來人經他這一說,又都把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

徐五婆用針劃了劃頭皮,什么也沒說。

來人與王明就報銷一事達成一致意見后,他們三人就走了。他們走后,王明又打開電視,眉飛色舞地看了起來,而他的妻子則愉快地哼起了小曲兒。

徐五婆這才恍然大悟,王明并未得絕癥,那診斷一定是假的,那費用也許是花了錢虛開的,而她在這個日子被叫來,也一定是他們精心策劃好做給那幾個領導看的。

徐五婆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她憤怒了,將喪服撇在一邊,穿鞋下地準備回家。

王明的妻子大惑不解地說:“你還沒做完喪服呢,怎么現在就走?”

徐五婆冷冷的說:“他又死不了,我不在這兒幫他裝相了。”

王明急赤白臉地站起來說:“誰說我死不了,我就要死了!”

徐五婆沒有理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王明家。

外面陽光如瀑,正是日上中天時分。

徐五婆很想念她的那些鴨子,便坐著板兒的來到壩下,下車后步行到河邊。

她遠遠地看見了那些在水面上一朵一朵浪花般跳躍的鴨子,她的心頓時就明朗了。

徐五婆整整一個下午都和鴨子呆在一起,她也不覺得悶。鴨子戲水時,她就坐在河邊屈著眼看天上的白云。

徐五婆養鴨年頭久了,漸漸地把什么事物都和鴨子聯系在一起。比如天空,在她眼里就是個大鴨圈,而云彩則是鴨子,鴨子有黑有白,烏云是黑鴨,而白云則是白鴨。

這鴨子同人間的鴨一樣,有肥有瘦的,有干凈的,有骯臟的,有懶惰的,有勤快的。睛天時天上的鴨子,大都雪白肥美,而陰天時,那鴨子又黑又瘦,骯臟不堪。

天上的鴨子吃些什么呢?

徐五婆覺得陽光是水,它們渴了會喝陽光,而星星則是鴨食,它們金光燦燦的比稻米還要誘人。有時天邊堆積著一些爛草似的晚霞,徐五婆也把它們想象成鴨食。

至于天上的鴨子去哪里戲水,毫無疑問,它們要去的就是銀河了。

鴨子從河里上岸轉移到草坡后,徐五婆也跟著到了那里。鴨子啄食,她就摘了片柔軟的草地躺下,舒舒服服的睡了。

等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向西了,鴨子在淺水洼中吃濕泥中漚爛了的草。徐五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覺得有些餓了。

她想不如就此早些把鴨子趕回家,省得她再來一趟。然而無論她如何吆喝,這些鴨子就是不走。徐武婆急了,罵了它們幾句。

鴨子與徐五婆處久了,知道這罵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因而滿心不快地撅著屁股往壩上走,才走到壩中央,它們又不動了。

徐五婆想,也許是時候太早,而她又沒有在腋下夾著木棍兒,所以它們才情緒反常。

徐五婆嘆了口氣,先自回家。

逃犯正在小后屋翻桌上的書,聽見灶房有響動,他探出頭來,對徐五婆說:“我想等你進了屋再點火,飯還沒做呢。”

徐五婆很淡漠地哦了一聲,她先是洗了把臉,然后潑了洗臉水抱柴生火。

逃犯見徐五婆神色異樣,頗為緊張地跟在她身后,一遍遍地朝門口張望,唯恐徐五婆把他給交代出去了。

其實,徐五婆只是因為王明夫婦談論一逃犯強奸了個老女人的事而感到怏怏不快。

見徐五婆沉默不語,逃犯越發心慌,他問徐五婆:“街上警察多嗎?”

這下倒把她給問住了。

因為徐五婆一路上都在回憶鐘如雷,早就忘了細心觀察街上的警備狀態。

于是她說:“我忘了看了。”

逃犯鐵青著臉,他靠近菜板,那上面橫著一把菜刀。

徐五婆看透了他的心思,就說:“你不用拿刀比量我,我沒撒謊。我坐在板兒的上時,真的忘了注意街上有沒有警察,我光是想我那死鬼丈夫了。”

徐五婆嘆了一口氣,分外落寞地說:“他真是死了30年啦,說想就想起他來了。”

逃犯這才有些狼狽的用手搓了搓臉,訕訕地離開案板。

徐五婆問他,“你自己在家沒看電視?”

逃犯說:“沒有,我怕看電視。”

徐五婆說,“你看你的,沒有事兒的。大門我都鎖上了,不會有人進來的。”

逃犯猶豫了一番,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極怕看著看著,電視里會跳出來通緝我的照片。”

徐五婆笑了,哪有人還怕看自己的。

怕逃犯吃稀的半夜會餓,徐五婆特意貼了一鍋玉米餅子,待餅子出鍋后,她見天色已暗,就夾起墻角的木棍到河邊去趕鴨子。

她的身影一出現在壩上,不用她吆喝,這些鴨子就抖著翅膀晃悠晃悠的從坡下往上走了。

在昏昧的天光中,這些在綠草上浮動的鴨子,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美感,仿佛一朵朵優雅的云在漂浮。

徐五婆走在頭里,這些鴨子浩浩蕩蕩地跟在身后。

一個放羊歸來的老漢對徐五婆說:“冥婆子,你行啊,養這么多鴨子,還不得天天燉鴨子吃。”

徐五婆吐了口痰,說:“我要是天天吃鴨子,你還不得天天宰羊吃。”

想來羊也是聽得懂人話的,它們咩咩地叫了起來,停下腳步,不向前走了。

老漢頓了一下牽羊的繩子,說:“你不用瞎叫喚,我宰了你,誰供我羊奶喝?”

那羊卻仍是不走,老漢急了,說:“呦,你看著鴨子長得美,想娶一個回家呀!”

徐五婆已經趕著鴨子下坡了,聽了老漢的話,不由撲哧一聲樂了。

她回頭說,“你家那能下奶的羊還能娶鴨子,虧你說得出口,真是老糊涂了,公母不分。”

鴨子入圈后,徐五婆吃過飯,收拾停當了灶房,就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逃犯回了小后屋,從里面斷斷續續傳來幾聲咳嗽。

徐五婆想,他也許是前兩天呆在倉房里涼著了,就想著看完電視,燒碗姜湯給他喝。

徐五婆正看在興頭上,忽聽屋門吱扭一聲響,像是有人進來了。

徐五婆非常慌張。

因為她已經插好了院門兒,除非這人翻過柵欄,否則是過不來的。

徐五婆關掉電視機,迎上前去,一看竟是王明。

王明提著個塑料袋,臉上汗涔涔的。

他見了徐五婆,就發牢騷,“都說你不插院門的,今天怎么插上門了?害得我跳帳子進來,好懸沒把我的腿摔折了。”

說著把那個沾了不少灰士的塑料袋扔給徐五婆,說:“你看你上午走得急,工錢沒要,晌午飯也沒吃,這讓我心能得勁兒嗎?”

王明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指著塑料袋說,“我雖然病成這樣了,還是強撐著起來,到燒雞鋪給你買了只雞,孝敬孝敬你。”

徐五婆知道王明為什么而來,于是就冷冷地說,“你放心,我不會上你單位去說你的食病去。”

王明的臉立刻就漲紅了,他昂著頭,語調激昂的說:“我的食病怎么了,那不是明擺著嗎?我是癌癥,豐城醫院的診斷在我手里呢!”

徐五婆說,“你這病早晚都得露餡兒,人家也不是傻子,你要是老不死,誰還不會起疑心?”

王明被激怒了,他說:“呀,難道癌癥都得死啊?我戰勝了癌癥,誰又能說什么呢?”

王明的話音剛落,從小后屋又傳來了逃犯的咳嗽聲,這咳嗽聲比先前的一陣要劇烈得多。

徐五婆連忙把電視機打開,把音量放大。

王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悄聲對徐五婆說,“我明白你為什么插門了,原來你家藏著人,還是個男人!我聽到咳嗽聲了。”

徐五婆說,你聽錯了,那是野豬在叫。

王明走到電視機前,把音量關小。這時,那不識時務的咳嗽聲又清晰地從灶房傳了過來。

王明搖著頭對徐五婆說,“沒想到你年紀大了,還在家養個小白臉兒,你這老天八地的還行嗎?”

徐五婆呵斥道,“你再敢胡說,我就上你單位說明你沒得癌癥,你弄假的藥條子,騙公家的錢。”

王明說,“那我就告訴全城的人,說你老了老了,還在家養漢!”

“我沒有養漢!”徐五婆聲嘶力竭地喊道,“打我男人死后我守了30年的寡,從來沒有讓男人碰我一下。”說完,徐五婆覺得分外委屈,她不由哭了起來。

逃犯這時忽然握著一把菜刀,面色陰沉的進來了。他舉著刀,慢慢地靠近王明,王明已嚇得哆哆嗦嗦,面如土色。

逃犯咳嗽著,這咳嗽聲就像火焰一樣,似要把那紙一樣單薄的王明燒成灰。

徐五婆見狀,止住了哭聲。她對逃犯說:“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你饒他一命吧。”

逃犯說:“他侮辱你,說你養小白臉兒,他怎么能侮辱一個好心人呢!”

逃犯已經走到王明面前了,王明極度驚恐中已經認出了這個照片上通緝令的逃犯。

他撲通一聲路在地上,給逃犯作揖說:“都怪我嘴下無德,以后我再也不敢這么說徐五婆了,求大哥饒我一命吧!”

“俄饒了你,你轉身出去就報案,想領點賞錢,回家喝燒酒,對不對?”說著逃犯踢了王明一腳,把他踢得直晃悠。

王明聲淚俱下地說:“我佩服你還佩服不及呢,怎么能去報案呢?你不知道我最佩服那些能從監獄里逃出來的人,這樣的人有本事,要是擱在舊社會,那都是能占個山頭當債主的。再說了,人哪能平白無故就犯罪呢?這里面定是有冤屈。”

王明說完,又把頭轉向徐五婆,說:“求求徐五婆了,我不會去報案的,讓這位大哥手下留情吧。我有把柄在你手里,就算你也有一個摸在我手里,咱們剛好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我要是不遵守諾言,就讓我家破人亡。”說完,他頗為堅決地猛郭了自己幾個耳光。

徐五婆想,王明確實有短處被她掌握著,他也不敢去報案。于是她就對逃犯說:“既然這樣,你就放他一條活路吧!”

王明千恩萬謝地磕著頭,央求逃犯把刀放下,不然他見了刀就抬不起腿來。逃犯又一次踢了王明一腳,說:“滾吧。”

王明哆哆嗦嗦地站起來,逃犯這才發現王明跪過的地方已是一片濕跡,他嚇尿了褲子了。

逃犯對著王明的背影說,“要不是因為徐五婆給你說了情,今晚你就等著穿喪服吧!”

王明走后,徐五婆埋怨逃犯不該咳嗽,更不該出來。

逃犯說他也想忍住咳嗽,可是實在是忍不住。他聽見王明侮辱徐五婆,心里難受極了。他說寧可被當場抓回去坐牢,也不能任人這么說她。

徐五婆嘆了口氣,指著王明丟下的塑料袋說,“里面有只燒雞,你領屋里吃去吧。”

“吃燒雞最好配著啤酒。”逃犯咂了咂嘴。

徐五婆說,“我累了,沒法兒給你買啤酒去了。”

“那我就喝罐冥酒吧。”逃犯帶著乞求的口氣說。

逃犯住了三天,徐五婆已經暗中打算早點兒打發他上鐵峰。她不滿意他要求她做的兩件事,一件是關于鴨子的。逃犯提出要留一只鴨子在家和他作伴兒,說是徐五婆和鴨子一走就是一個白天,屋子里頭太寂靜了,讓他害怕。

徐五婆想,一個來日無多的人提出的要求,最好還是滿足他,于是就丟下一只白褐色的鴨子。

這只鴨子很能吃,跑起來也很快,但奇怪的是,看著它青春氣十足,可就是不愛下蛋,它能一周下一次蛋,那就算是恩賜徐五婆了。徐五婆對這只鴨子一直不太喜歡,覺得它天生就是和自己作對的,因而把它留下來和逃犯作伴。

知道逃犯怎么讓它作伴嗎?

他在小后屋有限的空地上,用木棍搭了一個徐五婆此生見過的最小的鴨圈,把鴨子圈在里面,那空間狹小的鴨子在里面掉個屁股都困難。

徐五婆為此很不滿意,覺得逃犯是在虐待鴨子。這鴨子吃食喝水時,必須把頭從木棍的縫隙中探出來,逃犯讓它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時它才吃了幾口,逃犯就把乘著食的鐵皮盒子挪開,害得鴨子伸長了脖子無奈的叫。

徐五婆想,也許逃犯是把鴨子當成看守所的他一樣對待了,他在報復一只鴨子。

另一件令徐五婆分外反感的事情是,逃犯讓徐五婆扮演劊子手的角色,讓她拿著刀往他的脖子上比量,他想試試自己究竟害不害怕。

徐五婆如此比劃了兩次之后,就滿心的嫌惡了。她對逃犯說:“到你死時不會是這么個死法,法警會沖你開槍,不用刀。”

徐五婆知道法警是干這個的,她有一個老鄰居,原來在公安局當法警。這城里只要有人被判了死罪,基本都是他行刑。他槍法好,基本是能一槍令人斃命。然而有一次他手怯了,連開了三槍罪犯才死。

從法場歸來,他來到徐五婆這里,問她:“死去的人會記恨他嗎?他讓人家死的時候遭了罪,不是一槍斃命的。”

徐五婆細問才知道,這死刑犯是個漂亮女人,在法場上,她對著站在對面的幾個執槍的法警笑。法警在執行槍決時,通常是三個人,有兩個做陪襯,而指定其中之一開槍,舉槍時,三個人都瞄準。

老法警說,這個女犯老是沖著他笑,使他心里發毛。想著這是她最后的笑了,就想讓她笑完,可她笑得止不住,仿佛凝固在了她的臉上似的。這女人毒死了婆婆,因為她過了門后,婆婆老是挑剔她,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老法警覺得一個人沒笑利索了就開槍打她,實在有些不仁道。徐五婆就勸慰他說,“人是帶著笑死,不是件壞事情。”

這老法警退休之后就到河南的女兒家養老去了,走前他來和徐五婆道別,說他不能在這兒過晚年,他殺的人都在這里,退休后夜里老是夢見那些死鬼,怕他們找他討債,他遠走他鄉后,鬼魂自然不會跋山涉水的跟著了。

徐五婆跟逃犯說過法警會用槍結束他的生命后,逃犯非逼著徐五婆去買一支仿真玩具手槍,讓她用槍瞄準自己。

徐五婆沒辦法,花了二十幾元,買了一支跟真槍模樣不相上下的玩具手槍,站在逃犯對面,一次次地向他瞄準。徐五婆不止一次對他說,“你何苦現在一遍遍的受這罪,到時你一閉眼睛,子彈一飛過來,你就解脫了。”

逃犯這時會臉色慘白地沖徐五婆道:“我要演練好了,到時我就不能嚇尿了褲子。”

在逃犯的設計中,他在去法場的囚車上,一定要面帶微笑,要大聲對圍觀的人群說:“我錯了,我不該殺死我父親,我該死!”

所以這兩天,除了演練槍決的場面之外,逃犯常常在小后屋獨自慷慨激昂地說著這話,就像一個演員在反復背臺詞似的。

雨是傍晚時下的,開始是淅淅瀝瀝的,后來就山呼海嘯一般,下得汪洋恣肆了。雷聲閃電在暗淡的空中此起彼伏出現,使玻璃窗忽明忽暗的。

徐五婆見天完全黑了,就拿了200元錢來到小后屋,想打發逃犯在這個雨夜出逃。她一進那里,被圈的鴨子伸長了脖子,沖著徐五婆哀怨地叫著,似乎在乞求她把自己給解放了。

徐五婆剛要開口說話,坐在書桌前的逃犯忽然轉過身來,對徐武婆說:“這種天我走不了。”

徐五婆便說,“這等惡劣天氣,料定街上也不會有警察,逃出去,豈不易如反掌?”

逃犯卻反駁說,“俄走只有兩條路,一個是沿著河岸進入山林,從山里摸索著去鐵峰,另一條路就是到火車站租輛車,可這兩條路今天都行不通,這種雷多厲害呀!我在樹林中走,還不得讓雷給劈了。這種天氣租車去鐵峰,哪個司機敢去?那路肯定滑得沒法兒走了。”

徐五婆心想,你還挺惜命的,看來是并不太想死。

又一陣雷聲響起,玻璃窗被震得嘩啦嘩啦的響。

逃犯問徐五婆:“你說我死后托生成什么比較好?”

徐五婆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鴨子!鴨子多美呀,能在草里玩兒,還能下河玩兒水。”

逃犯不由笑了,說:“鴨子活得太短了。”

徐五婆毫不猶豫地說:“那就托生成一只王八!”

逃犯這回笑得更甚了,他目光直直地盯著徐五婆,突然很動情地對她說:“你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徐五婆說:“我不漂亮,要是漂亮的話,我男人怎么會自殺呢!”說完,她的心就凄涼了。

的確,鐘如雷去世后,徐五婆不明白他為什么會自殺,曾一度認為自己長得丑,她洗澡的時候少,吃東西發出粗魯的咀嚼聲,睡覺時常常發出鼾聲,這一切大約都使丈夫感到嫌惡。

逃犯說:“興許我能幫你找到他自殺的原因。”

徐五婆立刻就情緒飽滿了,她很孩子氣的說:“真的嗎,你能弄明白他為什么死?要是這樣的話,我就讓你在我家里多活一陣子。我知道你沒結婚,那天你看到我的老乳房時還哭了,要是你能幫我把事情弄清楚,我就花錢叫個小姐來陪你睡一次,我徐五婆說話算話。”

徐五婆把鐘如雷留下的遺物一一呈現給逃犯,這些遺物基本都放在小后屋的那口木箱里。皮帶、眼鏡、舊衣裳、筆記本、襪子、搓腳石等,很快就擺了一炕。

徐五婆氣喘吁吁地說:“東西都在這里啦,現在就看你的啦!”

逃犯點了點頭,拿起搓腳石,脫了襪子刮起了腳板兒。他每搓一下,被圈的鴨子都要怪叫一聲。

接下來的幾天,逃犯似乎忘了自己要上鐵峰的事,他專心致志地琢磨鐘如雷的那些遺物。

徐五婆白天的時候放鴨賣鴨蛋,侍弄園田,晚上回家總要先看看逃犯,見他神色專注地研究著丈夫的遺物,她就滿心歡喜,仿佛一個望子成龍的家長,看著孩子刻苦學刁而心生欣慰似的。

有時候,徐五婆會忍不住問研究的進展情況。逃犯總是面有難色的說:“還沒有太明顯的證據呢!”

不過他接著又會說:“他肯定是要自殺的,因為他是一個怪人。”

徐五婆這時就會饒有興致地問:“怪在哪里?”

逃犯便一一舉證,比如說那些醫學書,他所畫下的標志簡直就繁雜得讓人數不清。單說橫杠,有的是一杠,有的是三杠、四杠,還有的是大的圓圈和小的圓圈,長的波浪曲線和短的方塊標記,讓人覺得他是個特工人員,那符號全是密電碼。

逃犯還舉例說,鐘如雷的書中還常夾著一些經幡色的小紙條,那紙條上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如:

牽牛向上開,朵朵素無語,前方有斷崖,后退終無岸,手術刀使你的肚腹展開了花朵,可我聞到的不是香氣,而是血腥。

徐五婆聽了這些句子,也覺得鐘如雷怪。這些話算是人話嗎?是人話為什么她聽不懂?

還有,逃犯說鐘如雷的鋼筆筆帽破損不堪,他揭開了纏繞著筆帽的膠布,發現它傷痕累累。逃犯說:“人使用鋼筆,要說筆尖和筆管兒壞了,可以理解。筆帽又不用來寫字,它怎么會壞呢?必定是這人心焦,常常把筆帽放在嘴里去咬,才會使它如此容顏盡損。”

徐五婆覺得逃犯分析的在理。

逃犯還說鐘如雷的皮帶上的新側也是怪,朝外的光面兒倒沒什么,而里側的麻面兒卻有無數刀痕,仔細辨認,原來刻的竟是一朵朵花兒。徐五婆罵道:“我說當年他老說皮帶松,還當他是瘦了呢!他這么用刀在皮帶上刻花兒不松才怪呢!”

徐五婆覺得逃犯的工作進展不錯,應該犒勞他,舍不得再宰鴨子,就到街上給逃犯買豬頭肉。當她在街上遇見警察時,她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

徐五婆見逃犯因為有事做而不那么心浮氣躁了,就試探著要把被圈的鴨子給放出來。豈料他一拍桌子喝道:“那不行,這只鴨子它哪兒也不能去,只能陪我!”

徐五婆說:“你給它弄的窩太小了,這不是作賤它嗎?”

逃犯垂頭看了看鴨子,突然發出一陣笑聲。他很堅決地表示,只要他在這里呆一天,鴨子就得呆在這個小窩里陪他。

徐五婆想,一個知道自己死期不遠的青年人,肯定在精神上異于常人,就隨他好了。

清河街耷拉了一朵老葵花。

不過不是徐五婆所盼望的廚子,而是那個喜歡坐在菜園醬缸旁曬太陽的王老太太。天氣太熱,王家的后代不想讓老太太停三天,要當天就把她發送了,于是王老太太的女兒就過來請徐五婆讓她幫忙去。

王老太太的女兒王瑤是個裁縫,見人不看人的臉,而是打量人的衣裳。她走進屋門時無聲無息的,她的腳步輕得讓人聽不見,于是常有人說她走著鬼步。她一進屋,先把徐五婆嚇了一跳,因為逃犯就站在屋里。

徐五婆把鴨子放到河岸,回家時忘了插上院門。而她一回來,逃犯就拿著一個筆記本過來,對徐五婆說他發現了鐘如雷自殺的一個主要原因,正當他要舉證時,王瑤來了。

王瑤其實沒有看逃犯的臉,她盯著逃犯的衣裳看,說:“這衣裳穿在你身上多緊巴呀!你的身材要穿肥大些的才好。”

逃犯見來人把目光放在衣裳上,連忙打開了筆記本,用它遮住臉。

徐五婆連忙把王瑤引到別處,她對王瑤說:“這是我老家遠房親戚家的孩子,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人都魔怔了。什么衣裳都往自己身上穿,你沒見他用本兒擋著臉嗎?他考學落下的就是這毛病,說自己無臉見人,只要來了人,他就這樣。”

王瑤聽后嘆息了一聲,然后說了句:“這么年紀輕輕的,可憐吶!”

王瑤說她老母親是凌晨三點多咽氣的,那時天邊己有了絲絲縷縷的霞光,老太太起床穿鞋下炕,才穿上一只,人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王瑤說老母親的棺材和壽衣早就準備了,天氣這么熱,他們兄弟姐妹商量了,當天就發喪算了,問徐五婆這樣做行不行?

徐五婆說:“她這么大歲數老的,是喜喪。她兒孫滿堂,按理說該停三天,算是對她的孝敬,可是天熱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看就照你們商量的做吧!”

徐五婆丟下逃犯,拿起墻角的木棍跟著王瑤走了。她這一走就是一天,晚上吃過了喪飯,徐五婆已累得兩腿酸軟。心想人死了實在是啰嗦!害得人還得往外抬她,不像那些妖嬈的小蟲子,它們在秋冬之交死去時,死在哪里,哪里就是葬身之地。有命好的死在凋零的花間,落葉輕輕地為它掩埋,就算是命不好的,頂多死在爛泥塘或者衰草萋萋的原野上,但這也比人的死要強百倍呀!人的死常常是死在自己的尿尿中!

興許是喝多了兩盅酒的緣故,徐五婆一會兒把天上的月亮看成圓的,一會兒又看成半圓的。她還覺得這街上的汽車全都變成了青蛙,而泛白的道路成了河流,這些青蛙在水邊正叫的歡呢!

徐五婆無限逍遙地走上堤壩時,恰有晚風襲來,這風帶著股沉沉的草香氣,使她陶醉的忘乎所以。她想人為什么不能睡在外面呢?就像鳥、蟲子、蛇、兔子等等一樣,在夜里隨處擇個窩,那該有多風光啊!

徐五婆看著微風浮動的草坡,感覺草坡上有光影在起伏,不知那是晚風撩撥青草所發出的溫柔呢喃聲呢,還是乳色的月光所圈下的華麗舞步,總之,她被這光影所感動了。

徐五婆夾著木棍走下草坡,她感覺那光影離她越來越近,而且奇怪的是,這光影竟發出聲音來。徐五婆這才明白,那些鴨子一直等著她來接,而她早已把它們忘記了。

徐五婆的眼眶濕潤了,她特別想挨只鴨子地親吻它們一遍,可它們已經團團簇簇地圍聚在她的周圍,它們毛茸茸的身體觸著她的腿,終于使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徐五婆哭的時候,那些鴨子一聲不吭,仿佛哭聲就是歌聲,它們要仔細聆聽。待徐五婆哭完了,這些鴨子就簇擁著她走上堤壩,他們踩著柔軟的月影歸家了。

這是她可能回來的最晚的一次,逃犯沒有在小后屋。徐五婆想,他一定是藏到了倉棚里。今天讓王瑤給撞見,她又回來得這么晚,他一定是起了疑心。

徐五婆便走向倉棚,拉開門對著黑暗喊了一聲:“你出來吧,什么事兒也沒有。”

果然,倉棚里一陣累累垮垮的聲音傳來。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坐在廢紙堆當中了。這些廢紙都是徐五婆這些年撿來的,紙上都印著字。

徐五婆認的字少,所以把它們看得很金貴。在街上只要看見遺棄在路上的紙上寫著字,她就心疼地將其拾起,想著這樣的紙不能糟蹋,將來留著必有用處。豈料雨季時空氣潮,這些紙頁就生了霉點,把好端端的字給霉化了。徐五婆就常常挑有太陽的日子,曬曬它們。

去年她已上初中的孫女到徐五婆這里來玩,在倉棚里發現了這堆廢紙,說紙都生了蟲子了,不如把它們燒了。徐五婆就呵斥她說:“你怎么連寫著字的紙都不愛惜呀!”

孫女嘻嘻笑著,扯出兩頁紙,一張粉紅色的,一張是白色的。她指著粉紅色的紙說:“這上面的字是什么,你知道嗎?是一則廣告!治性病的!奶奶,你肯定是在歌舞廳門口撿到的。”

徐五婆的臉騰得紅了,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似的。她呼和著對孫女說:“你這么小,怎么什么都知道。”

孫女一梗脖子,拖著長腔說:“哎喲,奶奶!這都什么年代了。”接著她指著另一頁白紙說:“這是份考試試卷,沒見上面打的分兒嗎,是41分,41分不及格,這個學生敢把這試卷拿回家嗎?他就在街上把他扔了,不過他倒挺精的,知道把卷子上自己的名字給摳去了。”

徐五婆經由孫女兒這么一說,十分汗顏,心想自己就是識的字少,要是認識得多,就不會這么良莠不分的把什么都劃拉回家了。不過她并沒有從此接受教訓,見到被丟棄的紙上有字,她仍然是悉數將其劃拉回家里。

逃犯睡在這堆廢紙上,徐五婆就感覺他是睡在了小山似的堆積起來的字上,覺得這些字被逃犯給壓得肯定喘不過氣兒來了,就嘟囔了一聲:“這些可憐的字,有沒有給壓扁的?”聽她的口氣,儼然是把字當成了一群活躍的小蟲子。

逃犯和徐五婆回到屋里,逃犯問徐五婆究竟喝了幾瓶酒,弄得這么酒氣熏天的。徐五婆得意洋洋地說:“喝了有十來盅吧,那盅有那么大,有雞腦袋那么大,那酒是高粱做的,發得好,喝起來噴香噴香的。”

逃犯從灶上拿了一個涼饅頭,就著大蔥吃了起來。有一刻,他被噎著了,貓著腰咳嗽了一番,把噎在喉嚨里的東西都噴了出來,弄得他直流眼淚。

徐五婆分外憐愛地給他端來一杯水,對他說:“以后吃東西要小心著點兒,你知道嗎,閻王爺派出的索命的小鬼兒,每時每刻都跟著人,吃飯噎著啦,喝水嗆著啦,聽笑話笑得大發啦,這都是小鬼兒使的壞,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要人的命。”

逃犯喝了一口水,聲音嘶啞地問徐五婆:“今天死的這個人有多大歲數了?”

徐五婆說:“有八十好幾了吧?”

“她的葬禮是怎么個儀式?”逃犯又問。

“哎呀!”徐五婆叫了一聲,“別看是只停一天,樣樣兒都沒缺的。她的兒子孫子給扛著靈頭方兒,兒子摔了喪盆子。那些閨女們給她穿的衣裳才好看呢!黃大褂上鑲著白花邊兒,多眼亮!她們還給她的黑帽子上邊別了一朵紅絨花兒,哎喲,真是福氣不小!把人入了土后,墳頭擺的那些小饅頭、瓜果、梨、桃兒,是要多新鮮有多新鮮吶!哎,這老太太走的美吶!”

逃犯沉默了很久,他把剩在手心里的小半塊饅頭用手捏碎了,饅頭渣像鳥糞一樣白花花的落在地上。他低頭呆呆地看著這些饅頭渣,突然聲淚俱下的說:“俄沒給我爸扛靈頭方兒,也沒給他摔喪盆子,誰給他葬的我都不知道,他的墳頭肯定沒有小饅頭和瓜果。”逃犯痛心疾首地說著。

這時小后屋傳來鴨子干啞的叫聲,徐五婆想,定是逃犯躲在倉棚里,一天都忘了給它吃喝。徐五婆連忙弄了一些吃的去喂鴨子,這只鴨子已經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的,它在里面使勁兒撅著屁股,似乎是想讓徐五婆看什么。徐五婆蹲下身來定睛一看,發現是只鴨蛋。

徐五婆的淚水不由得嘩嘩流了下來,她想也許這鴨子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被當成替罪羊在這里受罪,所以它才使出渾身解數來為主人下蛋。

徐五婆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蛋,仔細用手撫摸著,覺得這只蛋要永遠攢著,不然就對不起面前這只鴨子。她不想再和逃犯爭論是否該放了鴨子的問題了,因為這無濟于事。在這種時刻,徐五婆覺得逃犯在家里破壞了她和鴨子之間和諧的生活,早些打發走他,勢在必然了。

徐五婆憐憫了一番鴨子,她回到灶房,對著仍蹲在地上的逃犯說:“我今早晨走時,你的話還沒跟我說完,你說你知道我男人為什么要自殺?現在你告訴我好不好!”

逃犯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嘶啞的說了一聲:“花。”

徐五婆沒聽清,她問:“你說什么?”

“花!”逃犯清晰無誤地吐出這個字。

徐五婆不明白,丈夫的死跟花有什么關系。

這時,逃犯從小后屋拿出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指著里面形形色色的植物標本說:“這里的標本大都是各種樹葉和草葉,咱們都不認識,看來是他從山中采來作為醫用的。可是你看后面那幾十頁,夾的全是花的標本,這花是虞美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逃犯說著刷刷刷的翻到后面夾有花的標本的頁數,指著其中之一說:“你看,這是朵大的。”他又翻了一頁,說:“這是朵小的。”

徐五婆覺著,鐘如雷縱然是夾了些花的標本,也說明不了什么。逃犯見徐五婆不以為然,他便指著夾花的那些頁數上的阿拉伯數字,對徐五婆說:“看看這上面都是有年份的,哪一年夾的花你都能看出來!”逃犯說著,嘩嘩翻到最后,指著一個標記的年份說:“他是不是這一年死的?”

徐五婆認得數字,她看后點了點頭。

逃犯便說:“這就對了,他在死的那年沒有夾上花,而你說他是夏天死的,夏天時虞美人該開了,看來他是為花死的。”

徐五婆也覺得奇怪,她家從來沒有種過虞美人,回想當年的左鄰右舍,也沒有種花的。這些虞美人標本,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呢?

鐘如雷平素除了在醫院,就是在家里,偶爾休閑日時上山挖點草藥,難道當年的衛生院有個花壇?徐五婆在鐘如雷在世時從不去衛生院,她知道自己農村出身很寒迫,不愿給丈夫丟這個臉,再說她也從未得過病。

逃犯見徐五婆動了心,又把筆記本的黑色封套退下,指著原本夾在封套的硬紙殼上的一片字說:“你看,他藏在這里面一首詩,這詩的名字就叫虞美人。”逃犯接著滿懷深情地朗誦起這首詩:

你的花瓣是如此柔軟,

我真怕這晚風會撕裂你薄薄的衣衫,

到時我又能去哪里尋你那朝霞般的面容?

你的花色是如此紅艷,

我真怕這驕陽會曬掉你青春的色彩,

到時我又能去哪里尋你那天妒的紅顏?

你的花蕊是如此富裕,

我真怕這蜜蜂會掠走你遍體的芬芳,

到時我又能去哪里尋你那綿長的香氣呢?

逃犯把“天妒”念成了“無戶”,而把“富裕”念成了“香友”,但徐五婆還是大致聽懂了這詩要表達的內容。徐五婆嘆了一口氣說:“他在大學時就愛寫這個,后來衛生院的人跟我說,人家批斗他就是為著他寫的詩不上進,那時他寫什么風來著,這回他又寫花,這個人,原來把他的情都給了這些字啊!”

徐五婆忽然覺得格外委屈,她想如果每個人都代表一個字的話,那她在鐘如雷的眼里,一定是最差的一個字,這個字一定是寫起來沒形歪歪扭扭的立不起來,看上去丑陋不堪,讀起來最不上口的一個字。

這一夜,徐五婆失眠了,她很想能在靜夜里聽見蛙鳴狗吠或是野貓的叫聲,然而她什么也沒聽見。那種廣闊而深沉的寂靜深深地把她籠罩了,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沒頭沒腦的在黑暗中亂闖,最后掉進一個幽洞,摔得體無完膚了。

徐五婆第二天早起后放了鴨子,飯也沒顧上吃,就風急風火地到農機站去找郭院長。她想問問他,當年的衛生院是否有個花壇,花壇上又是否種著虞美人。

郭院長如今己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退休時,他在城中心的郵局后面本有一套三居室的樓房,可是兒子結婚后,兒媳在家里老是牢騷滿腹,嫌公公礙眼,她大熱天時沒法在家里穿睡衣。郭院長血壓高,喜歡清凈。老伴兒過世后,他性格大變,非常木訥,見人連招呼也不愛打了,兒媳的臉色他早已看厭了,早想獨過,可是他趕不走兒子媳婦,只好自己凈身出戶,在城西邊荒僻的農機站后身租了間平房,另起爐灶。

徐五婆有一次在街上看見他,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用塑料袋提著一摞燒餅。徐五婆和他打招呼,他停了下來,怔了許久才喃喃地說:“哦,原來是徐五婆呀!”他只說了這一句,就扭過頭走了。

郭院長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徐五婆一見他耷拉著腦袋享受陽光的樣子,就想發笑,心想這又是一朵老葵花了。徐五婆覺得老人和孩子是最為相似的,曬太陽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在街上走得磕磕絆絆的,也是他們。老人是因為老筋老骨腿腳不利落了而走不穩,而兒童則是由于才學會走路而趔趄。再看街上被推著的那些人,一種是童車上的嬰兒,一種則是輪椅上已癱瘓了的老人。徐五婆怎么想怎么覺得,人是越往老了活越倒退,最后就跟小孩子一樣,不利事需要人照顧。

徐五婆的腳步聲使老郭院長抬起了花白的頭,想必是人瞇眼瞇久了,猛一睜開時,就會有失明的感覺。郭院長怔了許久,才認清了徐五婆,他咳嗽了一聲說:“你個冥婆子上我這里來干啥?我還沒死呢。”

徐五婆笑了說:“我可不是來給你收尸的,我是求你問個事兒。”

老郭院長顫著聲說:“我都多少年不當那個院長了,你還想回醫院看太平房去?我說了也不管用啦!”

徐五婆撿了塊磚頭墊在屁股下,坐在郭院長對面,她說:“我可不是求你辦事兒,是問個事兒!問個老事兒。”

“我都稀里糊涂的啦!你問我老事兒,我能記住些什么?我現在明白啦,老天爺讓你在死之前把知道的那些人間事全都給忘了,我現在都記不起小時候摸魚的那條河叫什么名字了!”老郭院長越說越難過,他使勁兒眨巴著眼睛,似是要落淚的樣子。

徐五婆拍了拍褲腳的灰說:“我是想問問,三十來年前咱衛生院修沒修過花壇?”

“ 花壇?”老郭院長怔了片刻,然后說:“你怎么跟那死去的小鐘一樣啊,這么在意那個花壇?”

“這么說是有了?”徐五婆悲喜交加地叫了一聲。

“有啊!后來新畢業的醫生沒地方住,就把花壇拆了建宿舍。那年春天花兒都種上了,有的都打骨朵了。你們家小鐘最喜歡去花壇看花兒,每回斗完他,他都要在花壇那里坐上半天。那些護士就笑話他,說是他把花兒當成了美人。”

老郭院長提起這段往事,顯然興味十足的,而且從他的敘述中,你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記憶力的衰退。他侃侃而談:“小鐘聽說要把花壇毀了,還特意為這事兒來找過我。他說,郭院長,我從來沒因為什么事情求過人,醫院這個花壇我看還是留著吧,你沒看虞美人打了骨朵就要開了嗎?我說是花壇重要,還是醫生的宿舍重要?小鐘聽我這么說,還掉眼淚了。我就跟他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時,愛去花壇那兒看看,可是衛生院不是為某個醫生開的,該毀的東西必須得毀。”

說到這兒,老郭院長的嘴角已溢滿了唾沫,他的唇角仿佛一左一右地加了兩朵小白花,格外的耀眼。

徐五婆接著又問花壇被毀的年份,老郭院長說:“就是小鐘死的前幾天毀的。”

徐五婆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坐在太陽底下,可她卻有掉進冰窟窿的感覺,麻木而寒冷極了。她很想給老郭院長一拳頭,讓這朵不堪一擊的老葵花速朽,可她出院門的時候,聽見背后的老郭院長在說:“冥婆子啊,我要是死了,你也給我墳頭淋上一罐冥酒……”

徐五婆打了一輛板兒的,從農機站往家返。天陰著,絲絲縷縷的涼風襲來,吹得人脊背越發的涼。

蹬板兒的的,是個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徐五婆一坐下來,他就說徐五婆要去的地方路太遠,應該付給他三塊錢。徐五婆怕他一路擔心她下了車不按數把錢給他,因而提前付了三塊錢。車夫心里一暢快,加之順風,板兒的就蹬得飛快,路畔的楊樹葉子在風中嘩啦嘩啦地響,好像楊樹在梳頭似的。

一輛載著破舊桌椅的驢車經過,跟著一輛摩托車夾帶著一股暴土飛也似的過來,攪得空中塵埃滾滾。徐五婆發現在這塵埃中飄揚著一張紙片,她想這紙上一定有字,想叫板兒的停下,她好將其抓起來。正這樣想著,一股旋風襲來,將那張紙一直托到風柱的頂端,這紙就高高在上著,令人無法企及。

徐五婆想:罷了,這字撿回去,還不是在倉棚里被蟲咬鼠啃。徐五婆直接來到壩上,看那些草坡上的鴨子。風比先前小了許多,但烏云卻仍密布天庭,河面沒有那耀目的白光了,微風吹過,那些綠草波浪似的滾動,色彩忽明忽暗。

徐五婆見那些鴨子在草叢中像花朵一樣若隱若現的,她不由捂著臉哭了。她想鐘如雷從來就沒愛過自己,不然他會和自己一樣愛上鴨子。這鴨子哪一只不是一朵花兒啊,草叢中如花般怒放著的鴨子,難道比不上衛生院花壇的虞美人更美嗎?

徐五婆的淚落在草叢里,被淋了淚水的蟲子以為天落雨了,可是異常這雨滴卻是咸的。蟲子抬頭一望,看見一個淚眼婆娑的老太婆坐在草間傷心,它很想爬到她臉上去安撫一番。

徐五婆一直坐到下午才回家,她在滂沱大雨中似已把積攢了一生的淚水都哭盡了。她渾身盡濕地走進家門,對逃犯很從容地說:“你是對的,我明晚就花錢請個姑娘來陪你睡覺。”

吳彥娥是這樣一個姑娘,她身高臂長膚色黝黑,大眼睛高鼻梁嘴巴寬寬的,看上去充滿活力,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徐五婆看上了她高聳的乳房,這是最為關鍵的。徐五婆去蒙娜莎歌舞廳找吳彥娥的時候,已經快是正午了,歌舞廳的板窗落了,門也關得嚴嚴的。

徐五婆正琢磨著是否該上前叫門,門忽然嘎的一聲開了,吳彥娥穿著露肩的粉色紗裙,嘩的潑出來一盆水,水珠濺到了徐五婆的褲子上。吳彥娥潑了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才看見站在對面的徐五婆。

吳彥娥有氣無力地說:“冥婆子,你上這里來干什么?”

徐五婆說:“里面有人嗎?我要單獨跟你說個事兒。”

吳彥娥像是沒有聽清徐五婆的話,她又打了一個哈欠,懨懨無力地說:“真是又困又餓呀!冥婆子,我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你能不能到街角的小賣店幫我買兩個豆腐卷,要是有燒餅就更好了!”

徐五婆想,吳彥娥到現在還沒改了愛支使人的毛病,在徐五婆看來,她就虧在這吃上頭了。徐五婆沒說什么,到街角給她買了兩個燒餅,她聞著豆腐卷有些餿了,像是隔了夜的,就沒買。

歌舞廳內開著低照度的紅燈,人一進去就有種迷迷糊糊的感覺,這里的空氣很渾濁,想必是緊閉著門又不開窗透氣的緣故。吳彥娥的粉紗裙在燈光下是火紅色的了,徐五婆見她叼著根煙,在吧臺高高豎起的圓椅上,懶洋洋地吸著。

徐五婆把來意向她講了,吳彥娥笑了,說:“我要是出去一晚,老板還不得讓我賠他幾百塊呀!”

徐五婆說:“你就出去一兩個小時,那種事兒你也知道的,用不了一個晚上的,一個晚上我也給不起你,就給你二百,你來不來?”

“我敢不去嗎?”吳彥娥撩起裙子,將徐五婆遞上來的二百塊錢掖在貼身的小褲衩里,對許五婆噴了一口煙,說:“晚上九點,你可不許跟別人說。”

走出歌舞廳,徐五婆覺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還是第一次進這種場所,這城里的歌舞廳越來越多,叫的名字也越來越怪。什么麗娜雅、夢巴黎、芭拉紅,不知道的以為這都是洋人的地界呢。徐五婆和這城里的人都知道,這些歌舞廳都在暗中經營皮肉生意,陪舞的小姐都很年輕,她們打扮得很怪異,常常描著藍眼圈,涂著紫嘴唇,染著紅頭發。

吳彥娥是徐五婆看著長大的,她原先在冰棍廠上班,后來廠子裁員,吳彥娥就下崗了。她丈夫是公安局的警察,常出外勤。吳彥娥在家閑的無聊,就常到街上閑逛,這一逛就被蒙娜莎的老板給盯上了,不到一個月就把她弄到歌舞廳當陪舞小姐。她丈夫嫌丟人,就和妻子離了婚,把獨子給帶走了。

徐五婆了解吳彥娥,她自幼好吃懶做,十幾歲還得讓大人給她梳頭。結婚后,她成了家里的主婦,卻是游手好閑,而她丈夫則像女人一樣操持家務。徐五婆覺得,吳彥娥要是能吃得起辛苦,縱使沒了工作,也能干點其它的活兒維持生計,她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怪自己好逸惡勞的性情。

晚上九點整,吳彥娥來了。徐五婆早已交代過她,這個人要身份保密,不能開燈,不能同他說話,只需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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