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的西湖畔,18歲的西德尼·戴維·甘博正蹲在斷橋上調試他的玻璃底板相機。這位來自美國新澤西的傳教士之子,隨家人初到中國便被杭州的湖山云霧迷住了,這一切都讓他本能地按下快門,卻未曾想到,這些泛黃的底片日后會成為解讀清末中國的視覺密碼。這些照片多采用蛋白印相工藝,經后世上色后更顯鮮活。
在晚清的悠悠歲月里,杭州古城宛如一幅徐徐展開的古樸畫卷,而那鱗次櫛比、緊挨在一起的深宅大院,無疑是畫卷中最為濃墨重彩的筆觸,它們不僅勾勒出城市的獨特輪廓,更承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與豐富的人文內涵。
晚清杭州的深宅大院并非無序堆砌,而是遵循精密的生存法則。以二十三坊巷為例,十五奎巷的民居面街背山,臨街設店面,內部兼作居室,屋頂鋪青瓦,室內鋪石板,既適應江南多雨氣候,又滿足商業需求。這種“商住一體”的模式,使得清河坊的建筑密度達到每公頃120戶,遠超同期北京四合院的密度。
在杭州西湖的粼粼波光邊,有一處老宅靜靜佇立,它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見證了無數的風雨變遷,周身散發著歲月沉淀下的古樸與滄桑。老宅門前,是一片開闊的水面。小舟隨意地停泊在岸邊,舟身多是木質結構,因長期浸泡在湖水中,船舷處的木板呈現出一種暗沉的水漬色,腐朽的氣息隱隱散發。
在老宅的右側,雷峰塔清晰可見。這座始建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年)的佛塔,彼時已歷經了數百年的興衰榮辱。它矗立在夕照山巔,周身是赭紅色的磚石,由于明代嘉靖年間倭寇的縱火焚燒,木質飛檐早已化為灰燼,僅存這堅實的磚塔塔身。
在晚清的悠悠歲月里,錢塘江畔,六和塔如一位飽經滄桑的巨人,巍峨地矗立著,見證著世間的風云變幻。六和塔下的岸邊山坡上,一條小路蜿蜒而上。此時,七八個轎子靜靜地停在路邊。這些轎子,大約是在等待著拍照的甘博。
彼時的山上,并不見多少樹木。山坡顯得有些光禿,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稀稀拉拉地分布著。在陽光的照射下,地面的黃土泛著淡淡的黃色。遠處的錢塘江,江水滔滔不絕地流淌著,水面波光粼粼。
六和塔最初是為了鎮住錢塘江的潮水而建,守護著沿岸百姓的安寧。在漫長的歲月里,它歷經多次修繕,見證了朝代的更迭、戰爭的硝煙與和平的時光。
1908年,西德尼·戴維·甘博一家的身影,不經意間被卷入了這歷史的紋理之中。在一處古舊門樓之下,甘博一家正緩緩走過,這一瞬間,恰似時代浪潮里的微小漣漪,卻在歷史的長河中激起了別樣的回響。
那處門樓,承載著歲月的斑駁痕跡。它以青磚為骨,黛瓦為冠,飛檐斗拱雖已略顯破舊,卻仍倔強地勾勒出往昔的精致與莊重。門樓的橫梁上,木雕彩繪雖因時光侵蝕而褪色,甘博一家人的出現,為這古老的場景注入了新的活力。幾個女孩都戴著帽子,款式獨特而新穎,她們身姿輕盈,眼神靈動,滿是青春的朝氣,似乎不知疲倦,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不遠處,三個轎子靜靜停在一旁,這三個轎子都空無一人,轎夫們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著甘博一家。他們身著粗布麻衣,衣服上打著大小不一的補丁,臉上刻滿了生活的艱辛與疲憊。
在杭州老城的西北角,錢塘門如一位沉默的老者,自隋朝開皇十一年(591年)矗立至今,歷經唐宋元明清,名稱未改,形制雖屢修卻始終守著“西湖門戶”的要沖。
當西德尼·甘博的鏡頭對準它時,這座千年城門正以斑駁的面容,在晚清的風雨中訴說著時光的故事。
西湖東岸的日月光華牌樓,建于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作為“圣因行宮”正門,取《尚書》“日月光華”之意,牌樓六柱朱漆,頂覆琉璃瓦,正中懸康熙御筆匾額,筆勢暗含西湖水韻,與雷峰塔形成“雙塔遙對”格局。
康乾時期,這里是帝王臨湖賜宴、觀覽湖山的場所,乾隆曾命畫師將其繪入《南巡盛典》。1908年西德尼·甘博鏡頭下的牌樓已顯滄桑:朱漆剝落,龍紋斑駁,唯匾額經修繕仍泛金光。日月光華牌樓毀于1929年,甘博的照片卻定格了它最后的身影:飛檐燈籠、睡蓮石缸、桃柳新綠,構成皇權符號與自然湖山的微妙對話。
1908年深秋,18歲的西德尼·甘博踩著濕潤的田埂,在杭州郊外停下腳步。他的4x5英寸大畫幅相機對準前方:稻草房散落在稻田邊緣,屋頂的稻草被秋陽曬成金褐色,草莖間偶爾探出幾簇狗尾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向這位遠道而來的攝影師頷首致意。
這些依水而建的稻草房,是杭郊農民智慧結晶。墻體由黏土混合稻草夯筑而成,厚達半米,冬暖夏涼,屋頂用西湖淤泥浸泡過的稻草捆扎,三層草頂斜鋪,最外層的草桿特意朝東南方向傾斜15度,這是為了讓梅雨季的雨水更快滑落。
1908年深秋,西德尼·甘博的鏡頭對準杭州東河中段,定格下一幅流動的市井畫卷:青石板鋪就的河道蜿蜒向北,石拱橋如臥龍橫跨水面,橋身藤蔓纏繞,橋堍臺階上苔痕斑駁。左側河埠頭,一位婦人正俯身浣洗衣物,棒槌擊打石板的脆響驚起檐下麻雀;橋旁一名戴瓜皮帽的男子打傘而立,目光投向對岸,這幀畫面,恰似東河千年水運史的微觀切片。
東河開鑿于唐代,本名菜市河,因南宋時城外農戶在此售賣時鮮得名。甘博鏡頭中的河段位于今鳳起路至慶春路段,彼時河道寬約15米,兩岸民居鱗次櫛比,河埠頭密集如蜂巢。婦人洗衣的河埠用武康石砌成,這種多孔石灰巖吸水量大,能減少衣物與巖石的摩擦損傷。
橋上觀望的兩人,或許是附近米鋪的掌柜與茶客。東河曾是杭城漕糧運輸的生命線,清光緒年間,每日有數百艘米船經此北上,橋堍的“義源米行”至今留存著嵌在墻中的石質米斗。甘博在寫給友人的信中特別提到,東河水質清澈,洗衣婦常將皂角籽揉碎撒入水中,形成天然泡沫。
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棲霞嶺南麓,岳飛墓靜靜安臥,一旁岳云墓相伴,似仍延續著父子間的深厚情誼。當目光聚焦于那張舊照,映入眼簾的場景與現今有著諸多不同,仿若一扇時光之門,開啟了一段塵封往事。
岳飛墓坐西朝東,墓前的碑刻字跡古樸,承載著歲月的厚重。墓冢為石砌墓槨,上覆青草,雖歷經風雨,仍保留著肅穆之感。右側的岳云墓,規模相較略小,圓形拱頂,下有條石圍砌,墓前“宋繼忠侯岳云墓”的碑記,訴說著這位少年將軍的英勇與悲壯。紹興十一年(1142年)除夕,岳云與父親岳飛一同慘遭宋高宗趙構及奸臣秦檜的陷害,年僅23歲的他,生命永遠定格在那一刻,死后葬于杭州棲霞嶺,自此便在這西湖之畔陪伴父親。
而岳飛墓前的跪像,在舊照中格外引人注目。看樣子是一男一女,極有可能是秦檜夫妻。事實上,岳飛墓前跪像歷經多次變遷與重塑。明憲宗成化十一年(1475年),浙江布政使周木在重修岳飛墓時,首次鑄造了秦檜夫婦的跪像,以表達民眾對岳飛的崇敬和對奸臣的痛恨。此后,跪像多次被毀又重鑄,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模樣。到了清光緒年間,跪像的模樣與如今又有所差異。舊照中的跪像,或許便是那一時期的寫照,二人反剪雙手,面墓而跪,雖形象略顯模糊,卻難掩其遭受世人唾棄的姿態。
當我們凝視這些泛黃卻鮮活的影像,仿佛能聽見1908年的風穿過蘇堤柳梢,帶著雷峰塔磚縫里的塵埃,輕輕落在百年后的今天——那是歷史最溫柔的回響,也是一個美國少年留給中國的,最珍貴的時光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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