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窗欞上,"啪嗒啪嗒"。八歲的我從被窩里聽見父親在堂屋里壓抑的啜泣聲。"明天該怎么和孩子說呢?"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我叫林家寶,住在蘇北一個叫楊柳鎮(zhèn)的小村莊里。我們家的青磚瓦房在村里算是不錯的,兩進四間,前有小院,院里種著一棵我和母親一起栽下的石榴樹。
父親林建國在縣里糧站當會計,每天騎著二八自行車往返二十里路,風雨無阻。母親孫月華在村里小學教語文,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畢業(yè)生,許多孩子都喜歡她溫柔的笑容和耐心的教導(dǎo)。
在村里人眼中,我們是讓人羨慕的"雙職工"家庭,家里有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冬天能吃上白饅頭。母親常說:"等攢夠錢,給家寶買一臺鋼琴,咱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那天早晨,我沒在院子里看見母親忙碌的身影。平常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在灶臺前燒火做早飯,鍋里的稀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伴著咸菜的香味飄滿整個院子。
父親眼睛紅腫,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我一碗稀飯,說:"家寶,你媽媽去城里姥姥家了,過些日子就回來。"我懵懂地點點頭,不知為何,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
廚房的角落里,母親常用的那個藍花瓷碗靜靜地擺在那里,好像在訴說著什么。墻上的掛歷還停留在昨天,母親忘了撕下新的一頁。
一周過去了,母親沒有打電話回來。我們家的電話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撥盤式電話,是母親堅持裝的,她說:"萬一家寶在學校有事,老師好聯(lián)系我們。"
晚上,我聽見父親打電話給城里姥姥家,電話那頭姥姥驚訝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月華沒來我這啊,你們吵架了?"父親放下電話,臉色煞白。
整整一個月過去,母親的影子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門口。村里的王嬸對著水井邊的幾個婦女指指點點:"你們聽說了嗎?林會計家的孫老師跟鎮(zhèn)上開拖拉機的跑了,留下爺倆可怎么過啊。"
"開拖拉機的?那不是'萬元戶'顧大頭嗎?人家剛從拖拉機轉(zhuǎn)行開了個運輸隊,有錢著呢!"李大媽接過話頭。
"可不是嘛,聽說顧大頭剛買了臺'飛躍'牌縫紉機給孫老師,嘖嘖,女人啊,就是經(jīng)不住誘惑。"
我拎著水桶,站在不遠處,聽得清清楚楚。水桶里的水溢出來,濕透了我的褲腳,心也涼透了。我這才知道,母親是真的離開了我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黑暗中,我忍不住問:"爸,媽媽是不是不要我們了?"父親沉默半晌,輕輕撫摸著我的頭:"家寶,人有時候會做錯事,但不代表不愛你。"
父親沒有向村里人解釋什么,只是默默地承受著流言蜚語。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晚上回來給我做飯、輔導(dǎo)功課。他笨拙地學著做菜,常常把飯煮糊了,卻總是自己吃下那些焦飯,把稍微好一點的留給我。
村學校的老師看我可憐,常常多照顧我一些。有時候我寫作業(yè)到很晚,他們會讓我在教室里待著,直到父親下班來接我。劉老師有次悄悄塞給我一包餅干:"家寶,你要堅強啊,別讓你爸爸擔心。"
"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我經(jīng)常這樣問。
"她有她的苦衷,別怪她。"父親總是這樣回答,臉上帶著難以言說的哀傷。他的白頭發(fā)一年比一年多,腰也慢慢彎了下來。
八九年的春節(jié),全村人都圍在大隊部的那臺二十一寸彩電前看春晚,歡聲笑語中我看到父親獨自一人站在角落,眼神飄向遠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還在等她。
我的課桌抽屜里,一直放著一張全家福。那是我六歲生日時照的,母親穿著她最喜歡的碎花連衣裙,頭發(fā)燙成了當時最流行的"爆炸頭",笑得眉眼彎彎。照片背面,是母親娟秀的字跡:"家寶六歲生日,愿你健康成長,媽媽永遠愛你。"
有時候放學路上,我會故意繞道去母親教書的小學,遠遠地看那個教室,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慢慢地,我學會了自己洗衣服、做飯,用砂鍋煮的咸菜湯成了我們爺倆的家常便飯。
歲月如梭。九七年夏天,高考成績公布那天,我和父親站在縣一中的公告欄前,看著榜單上沒有我的名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村里人又開始議論:"沒媽教導(dǎo),能考上才怪。"李大媽的兒子比我低十分,都上了省里的大專。
父親卻說:"家寶,咱不信這個邪,復(fù)讀一年,明年再戰(zhàn)。"他伸手拍我的肩膀,指節(jié)粗大的手上滿是老繭。這些年,他從糧站調(diào)到了建筑工地當小工,為了多掙錢供我讀書。
我不想再給父親增加負擔,決定南下廣東打工。那是改革開放最熱火的年代,沿海城市的工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到處都在招工。
臨行前一晚,父親從舊柜子底層翻出一個紅布包,里面是兩百塊錢。"這是我這些年省下的,帶著路上用。"我知道,這是他攢了多年的血汗錢。
從沒坐過遠途汽車的我,帶著一個藍白相間的尼龍袋,踏上了南下的列車。綠皮火車上擠滿了和我一樣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有人打牌,有人唱歌,有人講著城里的見聞。窗外,是飛速后退的田野和村莊。
在深圳一家電器廠里,我從最基礎(chǔ)的流水線工人做起。每天十二小時的工作,手上常常被電烙鐵燙出水泡。宿舍是上下鋪的鐵床,八個人擠在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里,夏天熱得像蒸籠,連風扇吹出的風都是燙的。
張廠長是北方人,性格直爽,看我肯學,就讓我跟著老師傅學技術(shù)。"年輕人要吃得了苦,小林,你看那些整天打牌看錄像帶的,能有出息嗎?這年頭,技術(shù)就是飯碗。"
夜里,宿舍熄燈后,我借著走廊的微光看技術(shù)書籍。老鄉(xiāng)們嘲笑我:"書呆子,天天看書有啥用?還不如跟我們?nèi)ジ栉鑿d玩玩。"我沒理會,心里想著父親獨自坐在油燈下的身影。
每月發(fā)工資,我都會寄一半回家,剩下的省吃儉用,買技術(shù)書籍學習。父親寄來的信總是說家里很好,讓我不用擔心,好好干。但我從郵遞員口中得知,那年家鄉(xiāng)鬧了旱災(zāi),老人們排隊打水的場景令人心酸。
二零零一年,我從普工升為技術(shù)員,又做了小組長。廠里的電視機訂單接不完,我常常加班到深夜。有一次,我在返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走路微微搖晃的姿勢,像極了母親。我跑上前去,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陌生婦女。
"媽,你在哪里啊?"我對著夜空低語,南方濕潤的空氣里,似乎飄著家鄉(xiāng)的氣息。
二零零三年,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湊了點錢,租了個小廠房,開始生產(chǎn)電器配件。剛開始的日子很艱難,我們自己送貨、找客戶,經(jīng)常為了趕貨熬通宵。第一筆利潤到手時,我們幾個大男人激動得抱在一起。
兩年后,小廠發(fā)展成了正規(guī)企業(yè),我把父親接到了身邊。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頭發(fā)全白,身體也大不如前。我給他安排了寬敞明亮的房間,請了保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爸,咱家總算翻身了。"春節(jié)時,我給父親倒了杯酒,電視里放著春晚,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聲。
"是啊,就是可惜你媽沒看到。"父親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他拿出一個褪色的照片盒,里面是我小時候的照片,其中一張,母親蹲在地上,摟著五歲的我,笑得燦爛。
"爸,你還恨她嗎?"我試探著問。
"恨?不恨了。年輕時候不懂事,鬧了些矛盾,可能是我不夠體貼她。"父親撫摸著照片,"人這輩子,最難的就是放下。"
我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母親了,直到二零一零年的那個秋天。那天,公司剛簽下一個大訂單,我在辦公室里和設(shè)計師討論新產(chǎn)品方案。前臺小王敲門進來:"林總,有位中年婦女找您,說是遠房親戚。"
走進辦公室的是個面容疲憊的婦女,頭發(fā)花白,衣著樸素,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舊布包。我剛要問她是誰,她卻先開口了:"家寶,我是你媽。"
一時間,二十三年的委屈與憤怒涌上心頭:"你還有臉回來?當年為什么拋下我和爸?你知道這些年我們是怎么過來的嗎?"
她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流淚:"我知道你恨我,有權(quán)利恨我。我被騙了。那個人說帶我去上海找工作,給我介紹好單位,結(jié)果把我賣到了西北山區(qū)。等我逃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三年,我怕回去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就一直沒敢相認。"
"那你現(xiàn)在回來干什么?"我冷冷地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
"我只是想看看你。"她說,"聽說你當了老板,我就想親眼看看。我不求你原諒,看一眼就走。"
她從布包里拿出一沓泛黃的照片,都是我從小到大的樣子:小學三年級操場上的集體照,中學時在縣里比賽得獎的剪報,甚至還有我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照片。
"這是......"我有些困惑。
"這些年,我每年都偷偷回來看你一次。"母親哽咽著說,"九零年,你在鄉(xiāng)里運動會上得了第一名,我躲在樹后面看你領(lǐng)獎;九三年,你高中畢業(yè),我站在學校圍墻外看你和同學合影;后來你南下打工,我就托村里老張帶信給我......"
我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是讓司機送她回旅館。回到家,父親看出了我的異常:"遇到什么事了?表情這么復(fù)雜。"
"媽回來了。"我低聲說。
"她回來了?在哪?"父親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茶杯里的水灑了出來。
"我把她打發(fā)走了。"
父親放下茶杯,長長地嘆了口氣:"家寶,人這一輩子,沒有誰容易。你媽當年也有她的苦衷。"
"她拋棄了我們!"我猛地站起來,"這二十多年,她在哪里?我上學沒錢交費的時候,你賣血的時候,她在哪里?"
"不,她被騙走的。我后來打聽到了一些。"父親緩緩道來,"那時候農(nóng)村姑娘出去打工的不多,有些人專門騙農(nóng)村婦女。你媽走后第三年就回來過,但她覺得沒臉見我們,怕連累我們。"
"你怎么知道的?"
"村里老張告訴我的。她每年都回來,遠遠地看著你,不敢相認。有一次你生病,是她托人送來的藥錢。"父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舊信封,"這些年她寄來的錢,我都存著,想著有一天還給她。"
我沉默了。心中的堅冰開始松動,想起母親送我上學時的叮囑:"家寶,要好好讀書,別學隔壁王二,整天不務(wù)正業(yè)。"
次日清晨,我去了母親住的小旅館。她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看到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媽,回家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
"不了,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她的眼睛紅紅的,昨晚應(yīng)該哭過,"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現(xiàn)在看你這么有出息,我就放心了。"
"爸一直在等你。"我說,"這些年,他沒有再娶,一直在等你回來。"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來,"可是我配不上他的等待。這些年,我給你們帶來了這么多痛苦......"
"媽,回家吧。爸常說,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就這樣,母親回到了我們身邊。我沒告訴父親,其實找到母親時,她正在一家小飯館里洗碗,這些年她輾轉(zhuǎn)多地,干過保姆、清潔工,身體一直不好。我悄悄安排她去醫(yī)院檢查,又給她開了個小百貨店,讓她有事做,重拾生活的信心。
父親和母親的重逢很平靜,沒有責備,沒有歇斯底里,只是像老朋友一樣,從頭講述了這二十多年的故事。聽到父親為了供我讀書,去建筑工地當小工,母親哭得不能自已;聽到母親被騙去西北,被逼著干活,父親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月華,你受苦了。"父親輕聲說。
"建國,你們爺倆也不容易。"母親抹著眼淚。
時光仿佛倒流,他們又變成了那對在村口小樹下約會的年輕人,青澀而真誠。
日子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母親學會了用智能手機,每天早上都要在小區(qū)里散步,和鄰居阿姨們一起跳廣場舞。父親則在家里侍弄他的花草,陽臺上種滿了各種花,說是要彌補當年沒給母親買花的遺憾。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建國,你恨過我嗎?"母親問。
"恨過,但更多的是擔心。"父親說,"每次下大雨,我就想你在外面有沒有地方躲雨;每次過年,我就想你有沒有熱飯吃。"
"家寶呢?他恨我吧?"
"孩子心里有根刺,但會慢慢化開的。"父親輕聲說,"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
我沒有打擾他們,悄悄走開了。有些話,不需要說出口,心里明白就好。
在父親六十歲生日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母親親手做了一桌家常菜,有父親愛吃的紅燒肉,有我小時候愛吃的糖醋排骨。夕陽的余暉灑在窗臺上,照在父親滿是皺紋的臉上,也照在母親斑白的鬢角上。
"家寶,這些年苦了你了。"母親拍著我的手說。
"都過去了。"我笑著回應(yīng)。
父親舉起酒杯:"來,咱們一家人,干一杯。"
杯子輕輕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燈漸漸亮起,遠處高樓的燈光如星辰閃爍。時代在變,但親情的溫度始終如一。
那晚,我夢見了小時候的家。青磚瓦房,前院的石榴樹開了花,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父親在門口的竹椅上看報紙,而我,在院子里追逐著一只蝴蝶,笑聲回蕩在夏日的午后。
次日清晨,我起床時,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樣。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忙碌的身影上,歲月的痕跡雖然爬滿了她的臉龐,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媽,您歇會兒,我來做早飯。"我走進廚房。
"不用,我想親手給你做一次。"她笑著說,"你小時候最愛吃我蒸的糯米飯,記得嗎?"
我點點頭,記憶的閘門被打開。那個時候,每到周末,母親都會蒸一鍋糯米飯,撒上白糖和桂花,香甜軟糯。
"媽,我有時候在想,如果當年你沒走,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我忍不住問。
母親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切著蔥花:"可能會很平凡,但很幸福吧。不過,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jié)果。"她轉(zhuǎn)過身,眼里閃著淚光,"家寶,謝謝你原諒了我,給了我重新做你媽媽的機會。"
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抱了抱她。有些感情,不需要言語,心跳就能傳達。
歲月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撫平傷痕。命運給了我們重新相聚的機會,而我們,也學會了在平凡的日子里珍惜彼此,用寬容與理解延續(xù)親情的溫暖。
有人說,世間最難的,不是原諒別人,而是原諒自己。回首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我們都有過錯,也都有過痛,但終究,家人的羈絆,超越了一切恩怨紛爭。
夜深人靜時,我站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燈火。這座城市里,有多少家庭經(jīng)歷過離散,又有多少人,還在等待團圓的那一刻?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珍惜眼前人,莫待花開花落時,徒留相思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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