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鮑爾吉·原野
葵花
盟公署家屬院,家家有一個院子。別人家把院子變成了園子,他們是漢族,其先人把幾千年的耕作經驗遺傳給盟公署家屬院的子孫。他們拿鐵鍬翻地、下種、澆水,見了地喜笑顏開。他們家的窗前變成了農場和花園。漢族人在園子里種玉米、高粱、圓白菜、大白菜、蔥和韭菜。更高明的人種黃瓜、青椒,簡直匪夷所思。那時的赤峰人基本上沒見過黃瓜青椒,見也是在課本上見的,沒吃過。街上沒賣過黃瓜青椒。漢族人在莊稼的邊上種花,波斯菊和大麗花。每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二分地。種高粱不指望收米,半夜撒尿擋擋月亮。
我爸看別人家院子里冒出小苗著急了。我爸我媽從牧區來,祖祖輩輩沒種過地。我爸向別人學習種地。經指導,我爸拿各類種子胡亂種進地里,用腳踩實,澆點水完了。不久,小苗長出來,在一場春雨之后。我們趴地上看,綠色的小苗如倒寫的人字,甩出兩條袖子,一東一西,或一南一北。我們設想我家園子很快像森林一樣繁盛,進院被各種植物的葉子擋住臉。
小苗一天天長大,我媽發現,它們多數是青草,這不算我爸的業績。爾后長了一些別樣的苗,但不知是什么苗。這就像小孩長大了才能看出他是誰家的孩子。苗長大了,有的苗長到半尺就開花,這是花而非白菜。我家的花多數是胭粉豆,也有掃帚梅。有的苗長半道就死了,死者不知是玉米、高粱還是谷子。馬克吐溫說他是他媽生的雙胞胎之一,其中一個洗澡淹死了。馬克吐溫說他始終不知是誰淹死了。不死還噌噌往上長并愈發粗壯的是向日葵,這很容易看出來。葵花桿長一層白毛,像人的汗毛一樣。
我爸撒籽時抓各種籽撒下去,因此葵花并不像漢族人種的那樣排列成行。我家的葵花如散步散進了院子的過客,在窗前停留談話。葵花長出花盤,雖然小,也生出一圈黃花瓣,像火苗一樣飄飄然。每天早上醒來,我先趴窗臺上透過玻璃看這些小向日葵。它們的腦袋越長越大,越長越圓。當然,它這個腦袋像鐵餅一樣扁。圓的像窩瓜,桿就支不動了。葵花戴著廚娘的帽子,臉龐邊緣露出一圈花瓣。花瓣有的是,只不過先露出一小圈兒給你們看看。葵花的臉盤子長滿花蕊。花蕊橫豎成行,上百。這么多花蕊,說葵花的臉盤子是花蕊的廣場也可以。花蕊在集會,它們手舉更小的花瓣準備走過主席臺,主席是太陽。
我爸對院子里長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雙手掐腰,以縣委書記焦裕祿的造型看這些葵花,好像這是他發明的植物新品種。葵花駕臨我家小院,招來好多客人。小貓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蜜蜂追隨葵花的臉盤子嗡嗡,好像想給葵花洗臉卻沒處下手。葵花笑著,臉這么圓,笑唄。人說葵花的臉對著太陽轉動。我仔細看它的脖子,沒軸怎么轉呢?我沒看過葵花轉。那時候,大街上畫的葵花比世上真實存在的葵花多的多。葵花匍匐著,環繞紅太陽。文革時期的黃油漆賣的多,用于全國各地畫葵花。賣的最多的是紅油漆,畫特別大的紅太陽。
秋天,葵花長得比人高。它的大臉盤結滿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瓜子,。那一年我們家來了一幫抄家的人。他們是昭烏達報社的工人和赤峰四中的學生。這些造反派翻箱倒柜,把衣服和書扔了一地,不知道他們找什么。我父母面色蒼白,如臨大難。之后,我爸被關押在單位,我媽每天去赤峰衛校院里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改造思想,準備隨時被抓進去。無人收割的葵花兀立在肅殺的初冬。葵花的花瓣枯萎,像長了銹,葉子縮成一團破手絹。它的大臉盤垂向地面,一似低頭認罪。
向日葵的影子
小時候,我家院子里種的向日葵夭折了七、八棵,秋天只剩下一棵高大的老向日葵。它長到兩米多高,好像一根綠色的電線桿子。為了幫助牧區的親戚找到我家,我媽用蒙古文寫信告訴他們“院子里長了一棵特別高的葵花”。
我常常趴在窗臺看這棵向日葵,它的軀干如同擰滿了筋,筋外的綠皮生一層白絨毛。向日葵扁平的后腦勺也長滿了筋包,原來像小舌頭一樣的黃花瓣枯干之后仍不凋落,萎在臉盤子的外圈。它的葉子如一片片手絹,仿佛想送人卻沒送出去,尷尬地舉在手上。
向日葵的伴侶是它的影子。我家的小園子在秋天已一無所有。地上只剩下灰白色的泥土。土被連續的秋雨沖刷出一層起伏的花紋,似干涸的河床。立于院子中間的向日葵的影子如長長的黑色表針,從早晨開始緩緩地轉動,仿佛探測園子里的土壤下面的秘密。我們這個家屬院的地里有許多秘密。春天,各家種園子翻地翻出過日本刺刀,還有人的骨頭。按說,翻地只翻一鐵鍬深,翻出來一些東西就不應再翻出來新東西了。但我們家屬院年年春天翻出來新東西,這些東西仿佛年年往上長,最多的是人的肱骨和脛骨。有的人家把翻出的骨頭捧子順條堆在松木柵欄邊上,仿佛炫耀他家的財富,那個時候的人真愚昧。我們跑到各家看這些骨頭。有的小孩腰扎一根草繩子,把骨頭別在腰上,到街里閑逛。這個小孩后來失蹤了。
我總覺得向日葵的影子底下會有什么秘密。骨頭不算秘密,雖然有人說骨頭們每天會從地底上往上長一點,春天長到地面,它們要長出來。如果不翻動,骨頭也許長出白枝白葉,也許紅枝紅葉,不一定。有人說這些骨頭的宿主乃有冤魂,我沿著向日葵的影子往下挖一條細細的深溝,把土掏出來。這樣,向日葵影子的細長身軀與大臉盤子就鑲嵌在溝里。我見此很欣慰,如果蹲下看,地面已看不到向日葵的影子了。這是多好的事,我藏起了向日葵的影子。
萬物和它們的影子應該是兩回事吧,東西是東西,影子是影子。向日葵影子的生活是在模仿向日葵,為它剪裁一件透明的黑衣,追隨它,須臾不得離開,直至黑夜來臨。向日葵的影子沒想到它竟掉進了溝里。我在向日葵的東面和西面挖了兩條溝,都很細。西面的溝更長。太陽落山時,向日葵的影子掉進這條溝基本上爬不上來了。我一看到此景就想笑,這是它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黃昏的光線從遼河工程局家屬院包括更西面的體育場和衛校方向的天空奔涌過來,幾乎一點阻擋都沒有。向日葵拖著一根影子的尾巴朝夕陽跑,過一會兒,慢慢的,影子中計了,它掉進了溝里,我在溝上面蓋上早已準備好的草。看到沒有,向日葵的影子消失了,它是世界上唯一沒有影子的向日葵。雖然它老得豁掉了牙齒——它臉盤上的瓜籽被喜鵲偷啄了很多,像豁牙子的老人。但它擺脫了影子該有多么輕松。房子和楊樹都倚靠在自己沉重的影子里,房屋的影子由于沉重而傾斜。楊樹的影子甚至在模仿楊樹的斷枝,像取笑它一樣。
向日葵在自己的影子里站立,它在影子里站高、變矮、影子是它對往事的回憶。螞蟻在向日葵的影子爬,如同檢查它的身體,或者說正把它的影子拆掉,搬到各個地方。每次我從窗臺看到向日葵,它如同拄著拐杖的老將軍,它離不開那根拐杖,拐杖就是它的影子。
向日葵的奇特在于把那么多種子結在自己臉上,它的大而圓的臉仿佛在笑,長時間凝視太陽卻不會造成日盲癥。然而它的臉上堆滿了子女,多到數不過來。它看不到眼前的情景,它的子女在它臉上鋪設了一座團體操的廣場。蜜蜂般的花蕊脫落,向日葵的臉上布滿黑色帶白紋的瓜籽。它們被稱為瓜籽,然而跟瓜沒關系。瓜籽們等待閱兵的口令。它們的橫列已經齊得不能再齊,縱列更整齊,每一個肩膀都靠在一起。“正步走”的口令在哪里?瓜籽們等待大喇叭傳出這個口令。但沒有,然后向日葵的頭顱就低了下來,像所有罪人。那時候,盟公署家屬院有一半的人是罪人,他們白天去單位低頭請罪,回家的路上也不敢抬頭。向日葵的頭顱越來越低,它終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影子里面有什么?為什么會有一個影子,向日葵仔細查看,臉盤子越來越低。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16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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