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鄉的幾幀童年（三）

清晨，市集喚醒了青石板鋪織的古城。城關完小，三眼井附近的壺天巷、直四牌樓，那一片街區，據考古或記載，屬楚國晚期湘鄉城邑的所在地。

學校操坪空地四周是一圈平房教室，中間有一棟二層樓房連接南邊教學區走廊。上學時，語文課那朗朗上口的課文，總能激起我們好學的熱情……

“小河流過我門前”的歡快，“秋天到”的喜悅，每個字都像會發芽的種子，悄悄在童心生根。課間游戲時，不知誰會來一句：“賣菜，賣菜，西紅柿人人愛，又做湯來又做菜。”“三過黃泥坡——”馬上有人接“黃泥坡上野兔多。”“黃橙橙的是梨”“紅彤彤的是棗。”此起彼伏的童聲在走廊與空地間婉轉，那跳躍的文字像五線譜上的旋律，在記憶深處成為最美的童謠。有一天放學路上，有個小伙伴指著天空“快看”，我們仰著頭，不約而同的說道：“一群大雁往南飛”……

教室外的操坪邊上有幾顆枝繁葉茂的桑樹,每次路過或玩耍時，都要看看枝頭青紅相間的桑葚，盼著它們快點成熟。

那天剛下課，不知誰喊一嗓子“快，桑泡子熟了，”我們像一群歡快的小麻雀，呼啦呼啦的涌向樹下。高年級的男生最是機靈，三下兩下就躥上了樹，踩著枝芽使勁搖晃。“下桑子雨啦。”爭相接住從天而降的紫紅色果實，彎腰爭搶大的紫色的桑泡。

樹下很快鋪開了一張地圖——被踩爛的桑葚染出藍紫色的印記，上課鈴響時，我們仍回味無窮的舔著嘴角，走進教室，就像一群“小饞貓，”袖口沾著果漬，鞋邊蹭著汁液，嘴邊都有些紫色花紋。

老師拿著粉筆楞在講臺前，看著我們哭笑不得，“像什么樣子，”大家互相瞧瞧，笑起來，連室外的桑樹似乎也和我們一起偷著樂呢！

我們上學要走三華里，灰瓦白墻的南邊一棟第二間就是我們班的教室。記得那天自習課快結束時，錢老師——我們的女班主任，站在講臺上點評同學們的表現。

“某某同學最近進步很大”“某某上課很認真”表揚了好幾個同學，然后話鋒一轉，目光掃到我們這組。“這排有位同學，只要再加點努力，很快就能加入少先隊了，”我的心猛的一跳，老師說的肯定是我。趕緊坐正，雙手放后，直視正前方，生怕同學們發現，臉要紅了……想起放學，每天喊我們排路隊，經常穿著白短袖，西褲，帶著紅領巾的同學“立正,走”那神氣的樣子，我要早日爭取成為少先隊員。

每個學期，學校都會組織班級去看電影，一個月有兩場，每場交5分錢，比較有印象的電影有《古剎鐘聲》《三毛流浪記》《小鈴鐺》《奪印》《自有后來之人》等，《古剎鐘聲》里面的小和尚機智勇敢，看完之后小朋友們意猶未盡。重復講著電影里的故事和細節。《秘密圖紙》抓特務的驚險，更讓大家津津樂道。《楊乃武和小白菜》里有一個場景，在奇怪的音樂聲中，有個人偷偷溜進房，對著熬著中藥的土陶罐放了包白色的毒粉。這個情節，讓人害怕，心有余悸，以至于回家后總要反復確認門閂。

有一次從電影院出來，我們班排成兩行，手牽手走在石板街上，不知誰起了個頭，“紅燈記，耍把戲，”大家覺得很有趣，七、八個同學拉著手搖晃，有節奏大聲的重復著，聲音越來越宏亮，嚇得女班主任錢老師沖著我們吼：“不要亂說，這是錯的，會犯法，警察就來！”大家頓時靜若寒蟬，默默走路……

老師是對的。不過有時候，小朋友的樂致童趣，總被成人的規矩體統弄得索然無味，古今亦也。

孩子們哪里懂得大人們的世事。自1961年的國民經濟調整浪潮，1965年終于波及到湘鄉湖南鐵合金廠。隨著生產規模壓縮，新建項目下馬，職工們開始分流，陸續有一百多人調往陜西等地……“咦，二組那個同學怎么這幾天沒來上課？”“他們家調走啦。”“哦”廠里的小伙伴慢慢意識到。分別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不久后，父親從瀏陽回來告訴我們：“現在國家要大力發展農業，急需化肥增產糧食。省里和地區都很重視，在瀏陽七寶山等地發現了好多礦藏，準備建設磷礦和磷肥廠。”原來才知道，父親是提前去打探去向的。

“跟著父輩跑，”是那一代廠礦子弟的集體記憶，成長的軌跡就像一群不斷遷徙的候鳥，今天還在湖南吃著辣椒炒酸菜，過幾天就可能坐在西北的炕上啃饃饃。

我們帶著各地方言交融的童年，在一次次相聚，分別中，口音變得混雜起來，記憶南北東西……

那是一個豪情激蕩，理想閃耀的年代，建設祖國，保衛祖國，“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打起背包就出發，”——不僅是歌詞，更是父輩們用行動書寫的華章。

1958年為了擴大邊銷茶生產，滿足內蒙、甘肅、青海等牧區的生活需要。我們家別離故土，從資江岸邊的安化白沙溪茶廠，調往籌建中的益陽茶廠。1960年省有關部門從各市、州、廠礦企業，抽調人員到湘鄉，支援央企在湘重點工程建設，父親帶著全家風塵仆仆，從益陽茶廠來到這里。5年過去了，又要去遠方……

那個秋日午后，小伙伴們來到水塔的陰涼地玩耍。“你們家去哪？”“漣源，”“株洲，”小朋友們互相打聽，“我們家去寶雞呀，”還有這樣的地名？“在哪？”“北方。”有伙伴說：“那就遠嘞。”“我們家去瀏陽，”我有些得意，聽老爸說：“那里果樹多，柿子，李子，桔子還有那叫不上名的野果。要是我們在樹下玩，那板栗“啪嗒，啪嗒”掉下來，雙手捂頭趕緊跑，那就有味啊。”哈哈，大家笑起來，要離開這邊熟悉的伙伴啦，我心里有淡淡的惆悵，懵懂的向往……

“相見時難別亦難，”依稀記得，我家樓上是莊小華，莊麗的家，同樓層的有孫志強，孫英美等。樓下是田映輝家……遠去他鄉的人還有兒時的留戀，興許，留守那方土地耕耘的人，早已迷蒙了那漸行漸遠的背影……

輕輕深情的道一聲“再見，”我童年的湘鄉。細雨中悠長的青石古巷，曾記得繽紛的油紙花傘，忘了小同伴的天真模樣……

作者：王 維

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湘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