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母不能言
我才驚覺記憶的珍貴
當北大教授胡泳與父親坐下來討論遺囑時,耳聾的父親花了好幾天,寫了這一生當中做過什么,哪些是他驕傲的,哪些是他懷有遺憾的。
直到最后,才寫了一句心愿,不過是簡單的「不要悲傷,不要搞任何悼念活動……」
「人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是跟記憶有關的?你記住的東西才是你生活里真正的東西。」胡泳在對媒體的講述中說,相比衰老和死亡,更痛苦的是,你眼看著一個人的記憶走向衰亡。
尤其當他面對得了阿爾茨海默癥的母親時,這種感受更為強烈:母親會喊他「老哥」,不知道自己有幾個孩子,也不真的清楚老伴去哪了。
用孫女的話說,「奶奶的大腦就像被蟲子吃了一樣」,這個過程令胡泳痛苦:母親的腦子似乎有某種怪物,日復一日地蠶食她的記憶。
而一旦記憶丟失,人便喪失了他的社會性。
作為一個歷史記錄綿延三千多年的國家,哲學家黑格爾卻在《法哲學原理》中說:「從本質上來講,中國是沒有歷史的。它不斷重復著王朝的覆滅更迭,其過程中整個國家沒有任何進步。」
但更近的學者則對此不以為然,埃里克·R.沃爾夫在《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 中說:「我們不能再自滿于撰寫有關得勝精英的歷史,或再添上幾筆族群順服的記錄。社會史學家與歷史社會學家已經說明,普羅大眾是歷史進程中積極的行動主體,就像他們同時是受害者與沉默的見證人。因此,我們要揭露“沒有歷史的人”的歷史。」
人如此,家庭亦然。如果沒有記憶,家就是一句空話。對于家人而言,一旦父母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家庭的歷史便會化為烏有,每個普通人都會成為「沒有歷史的人」。
前幾天,一位在上海工作的遲總到家傳編輯部來,看了我們寫的一系列家傳,唏噓不已。
前段時間,他陪父母選購了墓地,得了阿爾茨海默癥的母親已經完全不能辨認方向,既不能辨認生前的家,也對身后的家沒有任何反應。
事實上,這段時間病情惡化得很快,前幾分鐘做的事情也不記得了。但經過藥物控制,一些遠期記憶還比較正常。他覺得寫了家傳之后,哪怕母親后面徹底失憶,自己也能接受,不會覺得有遺憾,因為把她的記憶留存下來了。
在他看來,記錄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方式——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因為擔心母親會越來越不記得,遲總很有緊迫感,希望兩星期之內能夠完成采訪。誰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會徹底失去記憶。
家傳編輯部剛創立時,我碰到過一個類似的情況。老湯曾經也是一位媒體人,那時急著移民,便委托我采訪父親——老人那時還正常,只是有些輕微的老年癡呆癥狀。
本來打算半年內完成,那時移民手續差不多該辦下來了。豈料,病情惡化得很快,采訪不到一半,老人已經躺在床上,連點頭搖頭都很困難了。
有次我去采訪,發現老頭面色紅潤、浮腫,我脫口而出「是不是亂吃保健品了」?
老湯很詫異「你怎么知道的」?
原來是老伴給他偷偷吃了中藥補品。
對于做老年媒體和老齡科學研究12年的我來說,這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常識。
因為老頭已經失去表達能力,很多事情只能靠老太太講述,再由老頭確認。但我覺得,很多確認只是個過場,人一旦失去自由表達和行動能力,就只能任由擺布。
歷史亦然。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如果自己不能親自講述,別人轉述的內容,終究不一定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有次我與老太太聊天,講到兩人的愛情,她說:「我一個中專生,怎么對他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工人有感情?但我對他有責任。」
我知道她的意思。年輕的時候,她上學路上坐他服務的車,看她餓得不成樣子,有次他偷偷塞給她幾只饅頭,兩人因此結緣。下圖是1960年他們戀愛期間的合影。
后來她曾是那個瘋狂年代的司令,而他一直是默默在家守護家庭的那個墊底的。
寫完這部家傳,老湯寫了很深情的序:
沒有誰能夠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人如是,家庭亦如是。出身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起跑線。
養兒方知父母恩。如今我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檢點平生,父母以不同的方式影響了我,也影響了我的下一代,他們的優點和缺點,都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有所體現。從2016年起,我多次鼓勵母親寫回憶錄,未果,亦曾數次想通過采訪父母的方式自己來寫,其間也積累了一些素材,但因為各種原因一再擱置。直到去年,偶然和家傳編輯部朱子一老師提及此事,一拍即合,方有這本小傳。
在父母即將老去的時候,我想以這樣的方式,留下一個文本,作為紀念。
現在,老湯一家整天在澳洲看云看水,過著不知人間疾苦的日子。他們帶走的不僅有財產,還有記憶。這部家傳,可能是他們與母國、祖宗最重要的紐帶了。
這兩年,我碰到了太多「失去歷史」的悲傷故事。
三年口罩時期,考慮到老人年紀太大,至少10位子女約好,等摘下口罩就寫家傳,結果只有兩個熬過了那段時間。
聽到這個故事,很多人給我在留言說,現在想想,恰恰就應該抓住那段空閑的時間,跟父母多說說話,把記憶留存下來。
一位杭州的朋友,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后,父親陪了她整整五年時間,直至去年去世。
朋友說,自成家后,父母可能從未有如此長的時間相處。哪怕母親已經失去記憶,但這么長時間的相處,父親與母親的角度完全互換,父親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母親,買菜燒飯樣樣都做,想必有很多話要講。哪怕年輕時很多本已忘記、或記岔的事,經過這五年時間的發酵,也應該重新「鮮活」起來了。
「哪怕讓父親有點事干,講講他們相處的這五年。」朋友說,這也是對母親人生的一種彌補。
但他沒說出口的是,父母的記憶里,多半都是與他和孩子有關的故事,每位家人因此擁有了自己的「歷史」。
我寫了300多部家傳、整理了1200部家庭相冊,發現旺族多出自讀書人、紳士、企業家、地主,少數平民子弟則通過讀書、從軍、創業改變命運。
家史即國史,現代國家鼓勵學生先講家史、次學國史,汲取智慧、經驗、教訓,節節攀升。
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遺忘才是。如果沒有記憶,家就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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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如果沒有家庭記憶,家就是一句空話。這個任務,只能我們自己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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