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在我的故鄉,盛行販賣云貴女子過來給那些娶不上當地媳婦的大齡男人。
大概的行情,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當是在三千元左右——基本上是兩三頭黃?;蚱甙祟^肥豬的價錢。當然,也會根據女子的姿色、年齡,是否婚育過而存在一定的上下浮動。有聽說賣過五千元的,也有賣過一千元的。
交易的地點大多都是在屋前的麥場上,每每總會有一些村民來圍觀,村上的婦女們往往還會評頭論足地點評一番,討論那些女人是否值這個價,誰家的媳婦買貴了,誰家買便宜了。
似乎,她們都只是一件商品,只不過價格較貴,能夠生育罷了。
02
在我們村或故鄉那一帶,對這些從云貴地方過來的女人,都會有一個統一的標簽化的稱呼,將她們叫做“云南蠻子”:或許因為她們剛來的時候都說著一口不是很容易聽懂的方言,與故鄉稍顯有點格格不入。當然,如果她們后來不逃跑,在生活了許多年后,說話的口音也會融入到故鄉中,與田野和麥子融為一體。
我就曾經目睹過一次這樣的交易,交易的地點就在我們家門口的麥場上。買主與我家比鄰而居,按村上的輩分,我應喊他做小叔。
我鄰居的小叔,家里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父親已經過世多年。在解放前,他父親是我們村地主家的少爺,而他的母親則是二房妾。據說,解放后,新的政權秩序下,按照新的婚姻法,只許他父親留下一個女人,他父親便選擇了更年輕的二房妾。
解放前,在男女數量與價值不均的鄉村,能夠娶上兩個媳婦的地主家少爺無疑是比較闊氣的。至于之后,自然是家道貧瘠起來。一個寡母勉強把他們三兄弟拉扯大,已屬不易,娶個本地的媳婦無疑也是個奢侈的念想了。
他那時應當已過三十,再不娶親,過幾年,就要淪為連“云南蠻子”都看不上的老光棍。二弟小他幾歲,至于老三年歲更小,還沒到娶媳婦的時候,況且據村上人說,老三已被安排將來出去做上門女婿。
男人做上門女婿,在我們故鄉那邊,是一件不是很光彩的事情。因為成親后,不僅生下的孩子要跟隨女方的姓氏,而且男人也要改為女方的姓氏——這在那片至今仍有濃郁鄉土宗法色彩的土地上,無疑是很難被接受的,甚至帶有一些屈辱性的。所以,如果能娶到媳婦,很少有男人愿意改變姓氏委身離開自己村去做上門女婿。往往都是家中貧窮、兄弟較多情況下的一種不得已的選擇。
03
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場交易,應是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光景。一個傍晚,我下學回家,家門口南邊的麥垛邊圍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我的父母,也在做平常的看客。
我也好奇地圍觀過去,看到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子,穿著一件淺紅色外套,低著頭站在那里,背靠麥草堆,一言不發,不知是害羞還是心生怯意。
在她幾米外,一群人在低聲交談。其中包括鄰居小叔和他的二弟,在他們母親的帶領下在與一個五十多歲、夾著煙卷的男人討論著價錢,打聽那女子的過往等等。偶爾,那個男人,應當就是販賣人口的,也會去向那個女子傳遞一些消息。
沒過多久,交易就順利達成了。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沾著口水點完了一沓鈔票,然后跟那個——也就是后來我喚作小娘的女子低聲交代了幾句后,就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離開了我們村。
當天晚上,鄰居小叔就和那個女人圓了房,成了親。被買過來的女人,是沒有資格像本地女人嫁過來那樣舉辦一場有嗩吶、有流水席的婚禮的。
畢竟,對于這些買媳婦的家庭來說,也委實沒有再多余的錢財拿來舉辦婚禮了,最多也就是在大門上貼一幅紅色對聯和喜字,放一串鞭炮、請家族內的親戚吃一桌酒席就已對得起這些所謂的“云南蠻子”。
后來,聽我父母私下說,那個女子在那天的那場涉及自己此生命運的交易中,原本看中的是鄰家小叔的二弟,畢竟二弟要顯得更年輕活絡一些,相比之下老大就稍顯木訥寡言。但鄰家小叔的母親堅持認為,二弟還可以再等幾年,先把老大的任務完成再說??伤丛系剑髞砥湓僖矝]有掙到更多的錢幫二兒子也買個媳婦成個家。至今,老二還是光棍,年紀也應近六十了吧。
04
隔壁這個被買過來的女子,居然沒有逃跑。在三四年的光景中,陸續生下來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村上人也不知道其究竟是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便根據其本來或真或假的姓氏,稱呼其為“小羅”。在我們村,還有“小楊、小陸、小王、小李”等等異鄉的女人。
我讀初中的那幾年,村上的男人流行在農閑時候外出打工,鄰居的小叔因為生計也出去了。那時,我住西廂房,窗戶正對他家的院子。在冬天的夜里,我經常能聽到老二來敲開了嫂嫂家院子的鐵門。我原以為,這是我私下獨自發現的秘密,可未曾料到,在村上,這根本不是個秘密。
在那幾年中,我們村被買過來的媳婦,應當有十余個之多,在隔壁村甚至好多村里,都也如是。有的是販賣,也有的據說是主動愿意過來,走出大山,到寬闊的平原地帶尋個男人討生活。
畢竟,在我的故鄉,還有尚且寬裕的土地,土地里收獲的麥子,能夠吃上白面和飽飯。當然,也有的不幸落到了不善的家庭,則被虐待打死了,有的則偷偷地跑掉了。
05
買來的媳婦逃跑是常有的事情,所以,買家往往都很提防這樣事情的發生,防止出現“人財兩空”的局面。而且如果誰家買來的媳婦沒多久就跑掉了,在村上則是會被嘲笑的。
除了買來當天就安排同房之外,在日常生活中,也都是處處防備。有安排老母親貼身跟隨的,有白天不準出門的、更有甚者,聽說還有白天男人下地做農活或外出時,就將女人鎖在屋子里,衣服沒收,只準穿內衣躲在屋內或躺床上。
至于到鎮上趕集、去縣城這些逃走機率較大的活動更是被禁足的。一旦逃跑未遂又被抓回來,往往除了一頓虐打之外,看管會變得更加嚴謹。也只有等她們生下孩子后,看管才會慢慢放松。在鄉人的思維里,或許孩子就是拴住女人最好的繩索。
也有的家庭認為,買來她們的主要目的就是傳宗接代,只要生下的孩子不被帶走,至于她們要走,也就走吧。
的確,她們中的很多人,很快就安于接受了命運,就像一粒麥子一樣,安靜地在故鄉的土地上生長。當然也有一些不甘的,在生完孩子之后,還是找機會把孩子丟下、自己跑掉了。
或許是跑回了故鄉,或許是跑到了異鄉。
我有時候會想,她們或許就像是一片偶然飄來的云,在命運的驅趕下,來到了我的故鄉。然后,就成為了故鄉的風景,就像路邊的野花一樣。
綻放、衰老、死亡,走完她們一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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