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堅定的無神論者

人到了青春期，會有四個重大發現

——發現書；發現性；發現自我；發現死亡

“四大發現論”

概括了人以自身有限智慧，終其一生也無法完美解答的終極困惑

——世界是怎么回事？愛是什么？我是誰？死又是怎么回事？

一、青春期的四大發現

發現的時代

高一那年，我讀過一套《新語文讀本》

書中其他內容都記不清了，唯獨一篇文章記憶深刻，就是整套讀本最后一冊的最后一篇文章，哲學家周國平寫的《發現的時代》

他在文中寫道——

“在人的一生中，中學時代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往往被估計得不夠。這倒也在情理中，因為當局者太懵懂，過來人又太健忘。一個人由童年進入少年，身體和心靈都發生著急劇的變化，造化便借機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若干秘密。正是在上中學那個年齡，人生中某些本質的東西開始顯現在一個人的精神視野之中了。所以，我把中學時代稱做人生中一個發現的時代”

發現了什么？

因為求知欲的覺醒，發現了一個書的世界

因為性的覺醒，發現了一個異性世界

因為自我意識的覺醒，發現了自我，順帶也發現了死亡

總之，所發現的是人生畫面上最重要的幾筆，可以說，就是發現了人生

簡言之，就是人到了青春期，會發現書（知識和世界）；發現性；發現自我；發現死亡。

人在發現這四者以前，肉體上雖然一直是“人”，但精神上并不是完全的“人”，就像英文中對嬰兒也用“it”稱呼

人被尊稱為“萬物之靈”，因為相比于貓貓狗狗等世間其他一切生命體，人類是最有靈性和智慧的一種

按照羊群的說法，這個“靈”是祂起初創造第一個人的時候就特別恩賜的，祂的初心就是要把“人”這個受造物區別于其他一切受造物，成為介于祂與其他一切生命體之間的獨特存在

你有沒有想過，人和其他動物最本質的區別，是什么？

是人不但會像其他動物一樣被基因捆綁，根據生物本能吃喝拉撒自私自利，還會思考存在的意義

當人生遭遇挫折困頓，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時，就容易EMO、抑郁，甚至選擇輕生……

可小貓小狗從不會思考“我為何而活”這種哲學問題

而青春期的四大發現，正是思考人生意義的濫觴，也是內在靈魂覺醒的開端

對我來說，從初一到高一的四年里，這四大發現，陸續拉開帷幕……

初一，我發現了自我

不再想說就說，想笑就笑，開始在家人面前變得沉默起來，因為意識到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的自由意志在起作用，我要對我的言行負責，注意我在他人心中的形象

初二，我發現了性

一邊是第二性征明顯發育，一邊開始暗戀班上的一個女生

初三，我發現了書

開始主動閱讀《讀者》、《萌芽》、《南方周末》等90年代末的流行刊物，還會去圖書館借閱各種雜書閑書，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并出現了偏文科的志趣

高一，我發現了死亡

不是知道“死亡”這個概念，而是第一次意識到我會和兒時殯儀館看到的躺在棺材里的外公外婆一樣，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的

這四大發現給我造成的精神沖擊，絕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給當時的歐洲人造成的靈魂震撼

人生的終極困惑

現在回想起來，周國平給出的“四大發現論”不但精妙概括了青春期的變化，更概括了人以自身智慧，終其一生也很難圓滿解答的終極困惑：

關于世界（宇宙）本質的困惑

世界到底是由什么構成的？世界是如何發展成現在這樣的？世界的運作規律是什么？世界會向哪里去？……

關于情感和欲望的困惑

我愛誰？誰愛我？欲望到底是什么？如何才能讓我得到永久的滿足？在愛與被愛，情與欲之間，我到底該做何選擇？……

關于自我認知的困惑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為什么是我不是你？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該做什么？我想得到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我該得到什么？……

關于人生意義的困惑

既然生命最終都將歸寂于死亡，既然今天一切的快樂、悲傷、幸福、痛苦、財富、學識、地位、榮譽……最終都將灰飛煙滅，好像從來不曾在這世間出現過一樣，那人活著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這四個困惑，本身和宗教無關，只要智商在線的人，都會在生命中的某些“洞穴時間”，恍惚間產生這些困惑

無非有些人像我一樣，比較敏感，容易不時思考這些問題

有些人則不太喜歡/善于思考，大腦一瞬間產生的困惑，很快就被營營碌碌的日常生活裹挾，徹底拋在腦后

但感性體驗和理性推論都告訴我，就算有些人，生命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可以回避這些終極拷問，盡情追逐功名利祿，全身心投入到對物質享受的追求中，但到老了、病了，看到同齡人一個個離開人世的時候，再豁達開朗的人、再玩世不恭的人、再游戲人生的人、再單細胞的無腦人，也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

不久的將來，我就要死了，我該如何面對這可怕的事實？我死后又會去哪里呢？

如果說前三大發現，或許還能給人帶來希望和動力，那發現死亡，只會帶來無盡的痛苦和恐懼

二、回避死亡 轉向過程

死去元知萬事空

2000年9月，我進入高中，開始博覽群書，自由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

雖然身體還被禁錮在方寸桌椅之間，但心靈早已飛到遙遠彼岸……

歷史書、哲學書和人物傳記是我的最愛，但這些書看多了，自然會發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后，什么都是空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這，讓我十分苦惱——

就算此生學富五車，家財萬貫， 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又有何意義？

第二年的暑假，我進一步肆無忌憚地閱讀、閱讀、閱讀……

讀曹操、讀李杜、讀蘇辛

讀黑格爾、讀雨果、讀尼采

讀歐亨利、 讀泰戈爾、 讀海明威

讀魯迅、讀林語堂、 讀王小波

讀羅大佑、讀余秋雨、讀林清玄

讀韓寒、讀痞子蔡、讀安妮寶貝

讀孔孟老莊，乃至佛經圣經

最后，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寫了兩篇文章：《人生札記》和《2001暑假遐想錄》

《人生札記》中，我寫到——

“生的意義究竟何在？

‘人類是要滅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正在走向熱寂。我們一切的聰明和才智、奮斗與努力，到底有什么價值’

史鐵生在倍受病魔肆虐時，曾經陷入過這樣的困惑

面對生命的困境，史鐵生最后的回答是：

‘一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一個不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厄運更利于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

《2001暑假遐想錄》中，我寫到——

“一朵在海上漂流了無數個春秋的小海浪，正享受著海風和空氣帶給它的歡樂——這時它發現，前方的海浪正在撞向岸邊！

‘我的天呢，這太可怕了！’小海浪說，‘我也要遭此厄運了’！

這時，身邊又涌來另一朵海浪，它見小海浪神情黯然，便問：‘你為何這般惆悵’？

小海浪回答：‘你不明白！我們就要撞上海岸了！我們所有的海浪都將不復存在！這難道還不可怕嗎”？

那朵海浪說：‘不，是你不明白。你從來不是一朵海浪，你一直是大海的一部分’

所以，聰明的你請記住：

要有‘存心時時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的勇氣與智慧

要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胸襟與氣魄

要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膽識與覺悟

要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自信與從容

要有‘

一月休貪二十九日醉，百年須笑三萬六千場’的樂觀與豁達

最后，還要有‘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雄心壯志，一旦‘人生在世不稱意‘，也當坦然面對‘明朝散發弄扁舟’的局面”

淺一點，再淺一點

乍一看，激昂澎湃，文采斐然，充滿青春張力，若是高考作文，想必能拿高分

記得當我悟到“轉向過程”這一點時，渾身一機靈，迅速打開錄音機，放入《灌籃高手》OP1《好想大聲說我愛你》的磁帶， 想象自己是灌籃高手的樣子，不停在房間里奔跑、運球、假動作、投籃、上籃、勾手、灌籃……

在熱血音樂和揮汗如雨的雙重刺激下，我想，這就是青春的力量，就是生命的意義吧！

走進去，然后到老了，經歷過風雨了，再走出來，年輕的時候就該享受青春的樂趣，老了以后再享受成熟的樂趣

所謂“先入世，后出世”

這是《相約星期二》一書中，瀕死的莫里老人教導我的

于是乎，那個暑假結束時，我滿心期待，在時光軌道中，隨著我的逐漸成長，最終將自然而然達到蘇軾那種“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

我說服自己，看得淺一點，再淺一點，別年紀輕輕吃飽飯沒事整天想那些生生死死的無解難題，徒增煩惱

年輕時就該像其他年輕人一樣，想年輕人該想的事情，做年輕人該做的事情，學習、工作、賺錢、吃喝、戀愛、結婚、買房、買車、生娃……這些才是有意思的正經事

要是沒這些“蕭瑟路”鋪墊，又豈有“回首”一說？

想達到“看山不是山”和“看山還是山”的境界，有個必要前提，勞煩您得先去看一眼這山到底長啥樣不是？

可當你已然意識到總有一天會明白 “看山不是山”和“看山還是山”時，再熱情似火地投入眼前“看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又似有自我欺騙之嫌，總想 “蕭瑟路”快進再快進，有資格“回首”的那個階段早日來臨

高二一開學，繁重的學業就壓得我喘不過氣，搞得我特別憤世嫉俗，寫了不少批判諷刺應試教育摧殘學生的文章，以解心中之氣（如）

用今天的標準看，可能是憂郁了……

可幸又可悲的是，沒過多久，隨著高考日漸臨近， 我連花時間憂郁片刻都成了“奢侈品”，在 書山題海的包圍下，青春期的EMO便草草收場，無疾而終

唯物，太唯物了

現在想來，“轉向過程”這個回答，看似聰明，實則取巧，回避了 實質

就像不斷堆積的美債，并沒真正解決美國經濟的深層次問題，只是擱置問題，拖延再議

但無論史鐵生、“小海浪”還是莫里老人，我之所以能欣然接受其灌輸的“正能量雞湯”，全拜多年來的學校教育和社會環境所賜

我從小接受的是辯證唯物主義教育，我所處的社會環境普遍遵循無神論世界觀

我一切的思考與掙扎，都無法超脫這個底層認知框架限制

在唯物主義的框架內再怎么思辨，也只能導向回避實質的“雞湯式”答案

當時我的認知世界只有三個層次：感性（非理性）—理性（工具理性）—哲學（價值理性）

在認知金字塔的 頂尖，我缺了一塊看似微不足道，實則至關重要的積木——信仰（超理性）

作為歷史課代表，我高中歷史大小考試就沒考過全班第二，我自詡對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有著深厚的理解， 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 辯證統一，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 辯證統一，偶然性和必然性的 辯證統一，現象與本質的關系，量變與質變的關系……

我深信這套精妙的理論體系是西方古典哲學一路發展下來的最終態，是解釋人類社會最有說服力的方法論，是開啟真理大門的金鑰匙

我本人當然也是最堅定的無神論者——這世上認知水平最高的一群人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當年我對一切宗教骨子里的唾棄鄙夷，集中體現在我對《影響人類歷史進程的100名人排行榜》一書的書評里

該書 作者按自己設定的標準，將史上各領域重要人物排了個序，篩選出前100名

我出身牛犢不怕虎，洋洋灑灑寫了八千字書評，不僅對很多政治人物做了不同于作者的獨特評價，文章最后還以“關于宗教人物”為小標題，表達了我的看法——

“顯然，作者十分看重宗教對歷史發展的影響（前6位中，有5位是宗教人士，還有一些鮮為人知的宗教創始人也上了榜）

誠然，今日矗立于世界各地的教堂、清真寺、佛寺，以及不斷出現的邪教，足以證明宗教信仰的重要性，但隨著各國科教事業的發展，任何有神論的信徒都在持續減少。無論三大宗教還是任何一個邪教都只可能滲入那些缺乏科學思維的愚笨之人的大腦

這里說的‘科學思維’并非要懂多少艱深的科學知識，而是看待、分析、理解事物時，能以‘科學’為第一準繩

有了科學這面‘照妖鏡’，人的靈魂絕不可能再相信任何神仙精靈，妖魔鬼怪

不過，宗教與整個人類文明史等長，科學的廣泛傳播不過最近兩個世紀的事，可見人類對宗教的崇拜會隨著巨大的傳統慣性，延續很長一段時間，而科學的完全普及，特別是貧困地區的普及依然困難重重

如果教育無法及時普及，宗教就會繼續控制人腦

即使如此，大方向上，宗教的影響還是會持續減弱，書中所列一眾宗教領袖無論曾經如何輝煌，他們的影響都不會太長久了

但也不得不承認，人類對于自然的認識還非常淺薄，面對眾多科學尚無法解釋的現象，人的思想難免會向神的一邊靠攏，所以‘神’會繼續陪伴人類邁向未知領域，對宗教問題的研究，也同樣不會停止”

自以為真理在握

還記得寫完這段一波三折的文字后，一度為自己對唯物辯證法的熟練運用而暗中竊喜，認為自己看穿了所有宗教的把戲，超越了所有的“神”

可當我把這篇文章發到當時很火的網絡文學網站“榕樹下”之后，得到的評論幾乎清一色是否定的，網友普遍認為我對宗教的理解實在淺薄

我雖年少輕狂，但對宗教終究了解不多，心存敬畏，也不敢與網友多辯

只不過知道點皮毛后，也沒興趣再花時間過多研究，畢竟研究再多也不過是“宗教學知識”，旅游時拿來吹牛顯擺而已，而我早在智慧層面上洞穿了這些“知識”的實質

就這樣，高中三年，我以為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已然定型，無法動搖——因為真理在握

當時的我又豈會知道，唯物論并非世界的全部真相，我也不過是在真理的海邊撿貝殼的小男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