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覃東仔 創作/妮的呀大叔講故事

我叫覃東仔，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出生在廣西北部地區的一個小山村。只為祖上有幾十畝水田，解放時家里被劃為地主成份。可就是這一家庭成份改寫了我的命運。

盛夏時節，我家門口的金槐樹又開花了，我坐在大門口看花瓣簌簌落進青石板縫里。老伴在廚房煮著玉米粥，嘮嘮叨叨著，“唉，這個年代真不知道吃什么好？樣樣都吃膩了。”

聽著老伴的嘮叨，我恍惚又看見四十多年前那個穿著土布衫的少年，攥著政審表在槐樹下轉圈圈，花瓣落在表上“家庭成份”那欄，像撒了把碎玻璃......

一

1978年冬天剛過，我在公社中學的油燈下埋頭苦讀。教室窗戶漏風，凍得筆尖都發僵，可心里燒著團火。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背書，把《數理化自學叢書》翻得卷了邊，連做夢都看見大學通知書上“重點大學”四個字在飄。那時候，農村孩子誰不盼著考出去呢？尤其像我這種出身不好的人，做夢都想跳出農門。

清明前三天，班主任韋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遞來張油印的政審表。“家庭成份好好填，別漏了細節。”他推了推斷腿的眼鏡，鏡片后目光灼灼。

我攥著表往回走，路過操場時看見黑板報上“一顆紅心獻給黨”的標語，粉筆灰落在領口，癢癢的。

家里破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母親正在喂雞，玉米糠麩撒了一地。

“媽，政審表要填家庭成份。”我聲音發緊，盯著土墻上父親的遺像。

父親1958年餓死在公共食堂，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東仔啊，好好讀書”，可他到死都背著“地主”的帽子——其實剛解放時家里那幾十畝薄田，正要賣掉。

母親手里的陶盆當啷落地，碎成兩半。“兒啊，能不能不考了？”她渾濁的眼睛里全是慌，鬢角的白發在風里抖得厲害，“當年批斗會......你還記得不？”

我當然記得，七歲那年，一群戴紅袖章的人沖進家里，把父親按在槐樹上抽，我躲在柴垛里咬著牙不哭，指甲摳進掌心全是血。

夜很深了，油燈芯結了個大疙瘩，把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個張牙舞爪的鬼。筆尖懸在“家庭成份”欄上方，墨水滴在紙上，洇出個小團，暈染成黑沉沉的云。寫“中農”吧，反正父親死得早，公社里誰還分得清？剛劃下一筆，窗外忽然刮來陣風，金槐樹沙沙響，恍惚聽見父親說“做人要實誠”。手抖得厲害，最后還是填上了“地主”兩個字，墨色濃得能滴出血來。

二

政審表交上去的第五天，韋老師把我叫到槐樹下。他沒說話，只拍了拍我肩膀，那力道重得像要把我拍進地里。我看見他口袋里露出半截信紙，紅印章刺得眼睛生疼，突然就明白過來——重點大學的門，對我來說關閉了。

那天下午我逃了課，一個人跑到后山上。油菜花正開得熱鬧，金晃晃的鋪滿山坡，可我只覺得刺眼。

躺到草地上，看云慢悠悠飄過，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我來采草藥，他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他沒說，有些人哪怕拼盡全力，也爬不過眼前那道坎。

高考過后，我填報了地區師范專科學校，然后就回家參加產生隊勞動了。先掙點工分，好減輕家里的負擔。

錄取通知書來得很安靜，牛皮紙信封上的油墨還沒干透。母親摸著“師范專科學校”六個字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深溝：“當老師好，鐵飯碗，不用風吹日曬。”

她把攢了半年的雞蛋塞給我，說到學校時給大城市的老師們嘗嘗鮮。我看著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突然想起政審表交上去那晚，她在屋里跪了半夜，朝著公社的方向磕頭，額頭磕破了，血滲進青石板縫里，像朵開敗的花。

去師專報到那天，我背著鋪蓋卷站在金槐樹下等車。樹上的花苞正欲開未開，像一個個攥緊的小拳頭。同村的覃大寶騎著二八杠經過，沖我喊：“東仔，你是大學生了，以后別忘了我們這些窮鄉親！”

我擠出個笑，喉嚨里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班車揚起的塵土里，我看見母親扶著門框在擦眼淚，她身后的金槐樹終于開花了，雪白雪白的，落在她灰撲撲的頭巾上，像撒了把鹽。

三

讀師專的日子清苦卻平靜。我住在八人間宿舍，床板咯吱響，晚上打著手電筒背《教育學》，聞著上鋪兄弟的臭腳丫子味，卻覺得比家里那間漏風的土坯房安穩些。

教育學專業課老師是個戴圓框眼鏡的中年人，講課時總愛說“教育是照亮人心的燈”，我盯著他胸前的校徽，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里面有未說完的話，像一口深潭。

周末常去圖書館，有次在書架間撞見個扎麻花辮的姑娘。她穿件月白色的確良襯衫，正踮腳夠書架頂層的《唐詩三百首》，辮梢掃過我的手背，癢得像春天的風。

后來知道她叫蘇曉敏，縣城里來的，父親是中學老師。我們常坐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下看書，她說話輕聲細語，說到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有回她問我：“你為什么選師專？”我手里的書頁猛地一抖，遠處傳來上課鈴，叮叮當當撞在心上。“因為......想讓更多孩子有書讀。”話一出口，自己都嚇了一跳。

可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全是假話。那些在油燈下苦讀的夜晚，那些被“家庭成份”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忽然都有了別樣的意義——如果我能成為老師，或許能幫更多像我一樣的孩子，跳過那些看不見的坎。

盡管日子平淡，可我卻經常做著文學夢。周末，別的同學走出校園去逛街、看電影，我就鉆進圖書館埋頭苦讀。第一年時間讀完了《紅樓夢》《紅與黑》《戰爭與和平》等二十多部長篇小說，吸收了豐富的文學素養。

我省吃儉用，把節約下來的錢用于購買文學創作書籍，參加雜志社舉辦的函授學習班。有了扎實的文學創作基礎后，我便開始了文學創作。

先后有幾篇散文和幾首詩歌在地區報刊上發表。我在散文《邂逅香草湖》中寫道：在人生漫長的歲月中，總會擦肩一些無緣的人，邂逅一些命定的人，而香草湖就是我命中注定要邂逅的圣女......后來，這篇散文在地區日報副刊上刊登。

師專畢業前前夕，蘇曉敏約我去市區的照相館照畢業照。她穿了件新做的碎花連衣裙，發辮上別著朵白玉蘭。

相館老板是個胖子，舉著相機喊“笑一笑”，我卻怎么也扯不動嘴角。蘇曉敏忽然伸手戳了戳我酒窩：“呆子，以后要當老師了，板著臉可不行。”我望著鏡頭里的自己，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露出鎖骨下一塊淡褐色的胎記，像塊洗不掉的墨漬。

四

原以為憑借我在師專兩年里的學習成績和發表的文學作品，完全可以分配在縣城高中當老師，誰知，最終我被分配到鎮中學教語文。說實話，我對分配到鎮上中學當老師是有看法的，憑什么呀？不就是我沒有后臺，不會跑關系嗎？但是，一想到母親千辛萬苦供我上大學，好不容易畢業了，有了正式工作，能領工資了，可以為母親分擔負擔了，我就不得不去學校報到。

報到那天，校門口的鳳凰樹開得正盛，紅色花瓣落了一地，像鋪了條紅毯。校長是個謝頂的中年人，拍著我肩膀說：“覃東仔，好好干！”他領我去教室，路過教師辦公室時，我看見墻上掛著“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的錦旗，陽光透過玻璃窗，在錦旗上織出金色的紋路。

第一堂課我緊張得手心出汗，花名冊上的名字跳來跳去，忽然看見最后一排有個叫“陳建國”的學生，和我父親當年一個輩分。“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我叫覃東仔，注意是讀（zǎi）音，而不是讀（zǐ）音。”聲音還算穩，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后排有個男生偷偷笑，我認出他是公社書記的兒子藍天一，去年冬天砸過我家的玻璃窗。

下課后批改作業，發現有個女生的本子上寫著：“覃老師，您穿的球鞋補丁摞補丁。”我摸了摸鞋面，那是娘用碎布頭拼的，針腳細密得像她的嘮叨。

第二天上課，我特意換上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把球鞋塞進課桌底。那個女生叫莫小雨，扎兩根羊角辮，眼睛像蘇曉敏一樣亮。

蘇曉敏畢業后去了縣城初中，我們開始通信。她的信上總帶著鉛筆灰的味道，說學生們如何調皮，說新栽的月季花死了三棵。

我回信時總寫些班里的事，比如莫小雨考了第一名，比如男生們偷偷去河里游泳被我抓個正著。有次蘇曉敏在信里夾了張照片，站在教學樓前笑得燦爛，身后的五星紅旗在風里飄，她的白襯衫被吹得鼓起來，像只就要起飛的鴿子。

1982年春天，我帶學生去春游。隊伍路過村口的金槐樹，正是花開的季節，香氣鋪天蓋地涌過來。莫小雨忽然指著樹喊：“覃老師，那花能吃嗎？”

我愣了愣，想起小時候娘把槐花拌上面粉蒸著吃，甜津津的。“能啊，”我摘了串花遞給她，“不過得洗干凈，不然有蟲子。”孩子們歡呼著涌上去，白色的花瓣落在他們藍白相間的校服上，像撒了把星星。

我站在樹下，看陽光透過花葉的縫隙灑在孩子們臉上，忽然想起四年前那個攥著政審表的自己。風輕輕吹過，槐花落進我的衣領，涼絲絲的。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春耕的農民扛著鋤頭從田埂走過，牛鈴鐺叮當作響。我摸了摸口袋里蘇曉敏的信，信紙邊緣已經磨得起毛，她說下個月要來看我，帶城里的糕點。

五

現在我坐在門口的金槐樹下，看孫子在院子里追蝴蝶。他穿著鮮艷的運動鞋，跑起來像團彩色的風。

老伴端來一碗槐花粥，香氣里混著紅糖的甜。“該給爸爸上墳了。”她擦了擦手，圍裙上還沾著面粉。我嗯了一聲，摸出懷里的政審表復印件——那是前年收拾老房子時在箱底發現的，紙頁已經發黃，“家庭成份”欄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像道永遠不會愈合的疤。

前些天收拾書房，翻出當年的師專畢業證。紅綢面已經褪色，照片上的自己清瘦拘謹，眼神里卻有股子不服輸的勁兒。旁邊掉出張泛黃的紙條，是蘇曉敏臨走前塞給我的，上面寫著：“東仔，你眼里有光，那是知識的光。”后來她嫁給了縣城初中的教導主任，我們漸漸斷了聯系，只聽說她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學的仍是師范。

暮色漫上來時，我拄著拐杖去給父親上墳。新翻的泥土氣息里，墳頭的野草又冒出了芽。我點燃紙錢，看火光映紅父親的墓碑，忽然想起他說過的“山外有山”。遠處的稻田里，青蛙呱呱叫著，螢火蟲提著小燈籠飛過，像當年師專教室里忽明忽暗的燈光。

回家的路上，老槐樹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像個沉默的老朋友。我摸著粗糙的樹皮，忽然想起那年填政審表的夜晚，要是當時咬咬牙撒個謊，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可又搖搖頭，父親在天上看著呢，他教我要實誠。再說了，這一輩子，雖說沒考上重點大學，卻也當了四十年老師，送出去幾十個大學生，其中還有兩個考上了北大和清華——想到這兒，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屋里燈亮了，老伴在喊：“老頭子，粥要涼了！”我應了聲，踩著滿地槐花往回走。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高一矮，像兩個疊在一起的少年。風又起了，槐花香裹著炊煙飄過來，恍惚間聽見教室里的讀書聲，聽見蘇曉敏的笑聲，聽見四十年前自己心跳的聲音——那是夢想破土而出的聲音，雖歷經風雨，卻從未真正凋零......

聲明：本故事純屬虛構，請理性閱讀。圖片來源網絡，圖文無關，侵權即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