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是我的高中同學，本來也生活在我們這座小城市里，可今天我陪她吃飯，為她餞行；因為她要走了，離開家鄉去外地，投奔比她早幾個月就去打工的丈夫。

一般這種時刻是難過的，她也不例外。她還是很樸素的裝扮，說話不急不慢，她告訴我她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感受，有點悲傷又有點害怕。她喝了一口百香果蜂蜜茶輕聲說：“我下周三一早的飛機，上午在家收拾東西。嘿，你知道嗎？我有點害怕，我擔心到了新的地方我會不適應，同事會不會欺負我？那個地方應該在農村，說是飛機到了，會有人來接我。”

我邊吃邊聽，說：“也許你離開家，獨自去那么遠的地方，離開熟悉的一切，這是會讓你感到緊張、焦慮。”

她又說：“嗯，也沒有辦法，之前老公的單位效益不好，他就自己找了一個在那邊的工作，我們倆也不能總兩地吧。我的單位也沒有發展，之前我去應聘上級公司的職位，說是要三個人，我面試第三名，可結果就招了兩個人。現在找的這個單位，其實還不錯，央企直屬，供吃供住，我老公的單位也是供吃供住，我們一周能見一次。”

我聽糊涂了，不是投奔老公去嗎，怎么還會一周見一次。于是我問道：“你倆不在一個地方么，聽起來很奇怪，去那么遠還要一周見一次？”

她告訴我，因為單位都在城市的郊區，相距一個多小時車程，所以暫時只能一周見一次。他和老公的單位包吃包住，提供的都是那種兩人一間的房子，條件還可以。

我說道：“看來要是你倆需要單獨親熱，還得出去開房啊。”

她被逗笑了說：“本來很難過的事，你說完就變成好笑的了，我這段時間感覺很壓抑，雖然才剛從老公那回來一周，我有時想哭可又不能哭，我去媽媽家從來不哭，因為我的信條是要得體地生活，不喜不悲……”就在她說這段話的時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勉強忍住，連忙喝了幾口茶。

“得體地生活”這個詞就在我腦子里一直旋轉，我又糊涂了，于是問道：“得體地生活是指什么？”

她說：“就是不能大喜大悲，得體的相反就是失態嘛，不能有這種情況發生，我在單位的工作都是非常小心，而且認認真真的，我就怕被別人批評，打小我就害怕老師。我想是跟我爸爸有關，他就是那種雷厲風行、非常嚴厲的人；說5分鐘后出發，我馬上就得行動。我現在也感覺不到和爸爸很親。”她吃了口點心繼續說：“以前上學時有男同學往家里打電話找我，我爸媽都生氣，覺得不好，就是特別傳統。你看，我身邊也沒有什么異性朋友，跟你最熟了。我今天出來吃飯都提前和我老公報備了，他不高興我和你吃飯，我想他不該這樣。”

我聽了她的話就覺得很有意思，原本我理解的“得體地生活”就是體面地生活，而她說的得體好像和我理解的不一樣；更像是一種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把一些感覺壓抑后的麻木狀態。同時通過她的敘述，我能夠感覺到遠在千里之外她的老公對我的敵意和殺氣。

我開始仔細打量她，發現從進飯店點菜到用餐，她始終穿著外套，雙手會時不時地抓著衣服的兩側，無規律地晃動。于是我開始回憶和小可認識到現在的感覺：她柔弱、乖巧、個子不高，給人一種需要被照顧的印象。記得有一次大伙爬山，下山時，她就坐著用臀部一點點地蹭到山下。我們當時覺得很滑稽，大家都想要去保護并幫助她。

也許這就是她投射過來的一種模式，有時會像個小孩需要被照顧的依賴狀態。所以這就可以解釋她離開老公，離開家會覺得十分惶恐，這是分離焦慮，這種自己離開舒適的環境，離開依賴的人就活不下去了的幻想。她自己會認為這是她的不成熟，她一直想成為一個女強人。接著她提到一次好笑的口誤，曾經對著老公喊:“媽，給我拿杯水。”還有在她說我老公時，口誤說成了我兒子。如果老公有時被感覺成兒子，那兒子嫉妒媽媽和一個男人吃飯就說得通了。

媽媽的男人，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爸爸。小可的爸爸很嚴厲，對待她不像其他父親對女兒那般寵愛；她自述沒有感覺到過那種親近，為什么爸爸對女兒如此嚴厲呢？我猜，這嚴厲的背后也許就是她一直信奉的“得體地生活”。也許爸爸對于跟女兒親近這件事感到十分焦慮，因為可能在某一時刻體驗到了亂倫的恐懼，于是通過嚴厲來劃清界限，防御自己對女兒的愛。同時這種強烈的亂倫焦慮也傳遞給了小可。她對爸爸的感覺既是渴望又感到羞恥和拒絕。

那些在她潛意識深處一直被壓抑的愿望，因為變動工作、離開家產生的焦慮情緒體驗下，再度被激活了。而我是她為數不多且相熟的異性朋友，這種移情就發生在我們之間。小可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替我辯解，在她老公對我有意見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對老公的依賴源自對母親的渴望；她更不知道對父親的怨恨，背后包含著俄狄浦斯期的幻想；但是她深深地體會到一種從小到大的束縛，“得體地生活”就像是咒語困住了她。她甚至不可以在幻想中去干點壞事兒。她很聽話，也很辛苦。

我沒有告訴小可我的這些分析，因為我知道，如果想失去這個朋友的話，那么就去分析她，我只是對她說了一段話：“父親在女兒一生中要與她共舞一次，并在公開的這樣的場合告訴女兒，她有多漂亮、多優秀，她是爸爸最愛，最心疼的。”

這樣的表達能夠讓處在這一時期的女孩充分體會到父親的愛，又能緩解她的焦慮，讓她可以健康地度過這段時期。

臨行告別，我祝小可一帆風順，前途似錦。我們倆擁抱了一下。她慢慢說道：“我老公不想讓我來吃飯，我還特意安排了接下來和女友逛街，就是告訴他我就吃個飯。不讓我來，我也來了。”

我笑著說：“你當然可以干這樣的小壞事兒，而且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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