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秭歸,春橙飄香,無人機運果忙。 新華社發(fā)
再縝密的日程安排也妙不過機緣。初春的細雨,似在撫慰行將遠去的旱魃之冬,濕答答的水汽氤氳一片,粘連著天地。我猜,武漢之所以換了一副面容迎接我這個熟客,必然有其深意。
有生第一次夜登黃鶴樓,我的耳邊充盈著講解員溫潤甜美的嗓音——關于這座“天下江山第一樓”,以及歷代文人墨客游歷至此賦詩題詞、墨盡騁懷的逸事。夜霧中的長江宛如煙鬟墮碧,循著蛇山山脊上幽微明滅的燈火,我望見了武漢長江大橋,也隱隱聽見車輪與鐵軌錯打的節(jié)拍,正將龜山晚鐘一段又一段碾作粼粼波光,鋪陳開來。就在耳目不暇,恍神之際,我的眼前竟浮現(xiàn)出“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的奇觀。
翌日,我有幸在湖北省博物館里觀賞到兩件慕名已久的國寶,一件是“國寶中之國寶”曾侯乙編鐘,另一件是“劍中王者”越王勾踐劍。它們與我相隔無數(shù)個王朝,卻近在咫尺,兩千四百多年星霜荏苒,如今坍縮為展柜陳列。我凝視寶劍,玄漆暗紋間透著青銅獨有的光澤,雪刃寒芒令我不寒而栗,劍脊的菱形暗紋如楚人的反骨,以超越時代的技藝,嘲笑周王室禮器鑄造的窠臼。我借它劈開所有展柜,穿越兩千多年,追懷春秋五霸。猶見楚宮夜宴,燭影搖紅;再現(xiàn)郢都陷落,塤曲幽咽。古人漸次復活,在我眼前上演著臥薪嘗膽、問鼎中原、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的耳邊充斥著諸侯盟誓的余音,在青銅甬鐘的裂紋中回響。
思緒未定,我已步入武漢大學,驚嘆于中西合璧的建筑,已將中國傳統(tǒng)建筑理念與西方古典藝術及技術完美融合,渾然天成,臻于化境。建筑群落順應自然,因山就勢,布局精巧,形態(tài)各異。移步老齋舍——武大最早的宿舍樓群,站在它宏偉的歐式拱門下,我默數(shù)著陡峭的108級臺階。拾級而上,設計者在樓頂天臺為我留下了獨特視角,以供我觀賞男生宿舍門前連廊上晾曬的衣物。因是雨天,且為俯瞰,我的眼前是一片五彩斑斕的“旗湖”。我漫步在櫻花大道上,凝望枝頭初綻的早櫻,聆聽象牙塔特有的早春韻律,回想1938年西遷師生手植櫻樹,希冀文明火種永恒不滅。
我對武漢的情有獨鐘,最初源于它和上海的雙城鏡像對照。在我的意識深處,上海與武漢從未停止跨時空對話。兩地同飲長江水,在近現(xiàn)代化進程、多元文化交融與宜居城市建設等方面呈現(xiàn)出驚人的同構性。它們同為宜居之都,也同為育人之城。從張之洞督鄂興洋務到盛宣懷滬上辦新學,從漢口開埠到外灘崛起,現(xiàn)代性覺醒早已融入兩座城市的骨血。張之洞任湖廣總督期間,其改革舉措深刻塑造了長三角發(fā)展格局,催化吳淞開埠、江南制造局改革、鐵路網(wǎng)絡奠基、金融體系構建。更具深遠意義的是其創(chuàng)辦的自強學堂(武大前身)與上海南洋公學(上海交大前身)沿江呼應,形成“長江教育走廊”,構筑起中國最早期高等教育矩陣。當我穿過老圖書館的“工”字形回廊,忽然觸到了武大和交大的“不服周”,楚人犀銳的劍氣混合著浦江尖利的汽笛,合力刺穿了舊時代、舊文明的繭房。
而要考據(jù)兩座城市的文化親緣,則必須追溯至地理本源,長江流淌著水文滋養(yǎng),串聯(lián)起漢口碼頭與十六鋪的貨殖文明。此種文化基因的雙螺旋結(jié)構,或言文化血脈的雙向奔流,在進入21世紀后更是加速演化為光谷與張江的量子糾纏,以及楊泗港與洋山港的吊臂共舞,桴鼓相應。此間況味讓我難以自拔,牽引著我,延續(xù)“雙城記”式書寫。
余下的行程,我以武漢為起點沿漢水一路西去。至荊州,訪熊家冢遺址,我目睹了堪比西安兵馬俑的楚王車馬陣,在肆意僭越的“天子駕六”前駐足,我感喟于腳下是自古以來“不服周”的土地。登荊州古城墻,我又穿越至三國,俯瞰城外蜿蜒的護城河,回望甕城,恍覺自己美髯垂胸,在此鎮(zhèn)守十年。視界漫至城內(nèi),崢嶸豪情瞬間被裊裊炊煙馴化,心頭驟起一念:憑我一把青龍偃月刀,一夫當關,護萬家燈暖。訪張居正故居,我又穿越至萬歷中興,遙想內(nèi)閣傾軋,權臣角逐,重溫一條鞭法、攤丁入畝,改革在此運籌帷幄,猶見江陵相公揮袂生風,近在咫尺,宛如昨日。
如果武漢的標簽是“大”,那么荊州就是“厚重”。它是典籍《禹貢》中的古九州之一,楚國八百年基業(yè),四百余載定都于此(郢都),歷三國烽煙,至明清漕運,代有風華?;谶@份滄桑積淀以及楚人“不服周”之魂魄,荊州淬煉出獨特的精神內(nèi)核,也抻開了獨有的敘事維度。如何將恢宏的史詩淬煉為文化符碼,以契合當代文旅消費語境,建構中國精神的地域樣本,也許是當今古城治理者們的核心命題。
在我看來,“不服周”這一史詩級能指,既指向歷史:關羽鎮(zhèn)守荊州是對君權宿命論的不服周、長江教育走廊是為知識平權而抗爭的不服周;也指向政治:張居正以變法對抗行政積弊,是對體制自熵的不服周;且兼顧美學:楚辭拒絕同質(zhì)化是文化基因的不服周,以及武大早櫻打破花期常規(guī)是對物候的不服周;當然還指向未來:光谷量子的崛起是對貝爾不等式以及全球科技競爭格局的不服周,而“楚式”貝爾不等式則預言了荊楚文化于全球化的非定域性突圍。
行至當陽,我又回到三國,拜關帝,謁關陵。站在長坂坡上,我幻見張飛據(jù)水斷橋,而我則化身趙子龍,救甘夫人和阿斗于千軍萬馬之中……來到屈原的故鄉(xiāng)秭歸,我在屈原祠親歷了一場隆重的拜謁儀式。儀式循古制擂鼓奏樂、酹酒揮觴、念誦祭文,我摘帽整衣,向三閭大夫鞠躬致敬。我漫溯在傳統(tǒng)文學與禮樂匯流而成的歷史長河中,恍然于今夕何夕。直到我站在屈原祠最高的臺階上遙望三峽大壩,古今方才重合于我的眼前,透過一層又一層重疊的歷史影像,我終于在湖北大地蒼老的肌膚之下,聽見了年輕的心跳。我從大禹治水聯(lián)想到三峽大壩,再及對抗洪災天命論,又一次折服于“不服周”。
短短五日行程,我在荊楚的腹地穿越古今,徜徉恣肆,完成了一場時空折疊的文明巡禮,驚覺這片土地竟是活態(tài)的地層:新石器時代的陶紋與楚簡上的鳥篆跨越時空在此共生,越王劍在長江存儲器的硅晶片上留下倒影。湖北無疑是一座取之不竭的文明基因庫,展開每一處時間的褶皺,皆可見“不服周”的紋章,不僅值得歷史文化愛好者前來朝圣,更因銘刻在龍鳳圖騰上的民族胎記、石家河玉器的巫覡紋樣與永恒神徽、楚辭離騷的辭賦宗源而令其成為全球華人的精神原鄉(xiāng)與文明反芻之地。
從最初的獵奇式巡禮到如今獲得精神啟示,我洞見了這片土地對生命的強烈磁吸力,進而將目光拉回當下,我想,欲以荊楚文化賦能科技創(chuàng)新與城市發(fā)展,以文學想象打通經(jīng)濟與人文的任督二脈,命門也許正是這句野性的呼喊:不服周!(作者 三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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