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慶彪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趙小萱 記者 周偉
崔明明/攝
五一小長假的山西陽泉北站,站前廣場擠滿了踏青的游客與返鄉的務工者。出租車司機崔師傅掃了眼導航地圖上孤零零的“測石站”,皺了皺眉:“這地方在壽陽邊界的山溝里,送完你,我空車回來得30塊油錢。”
汽車駛過山路隧道,人群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窗外層疊的太行山崖撲入眼簾。去年秋天,從石家莊鐵道大學碩士畢業來這里報到的劉云龍,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出陽泉北站又顛簸40分鐘,越走心越涼。拖著行李箱站在太原南工務段測石線路車間門口時,感覺自己的研究生算是白讀了。”
測石雖然荒涼,卻有著上千年的歷史。早在北宋時期,這個被稱為“測石驛”的地方就見證著商旅馬隊踏過青石,還有戰火中燃起狼煙烽火。百團大戰時,范子俠將軍的吶喊也曾在這里響徹。如今,古驛道的鎖山扼水之勢化為石太鐵路的曲線盤桓——作為山西省第一條鐵路,同時也是新中國第一條雙線電氣化鐵路,已有百年歷史。
車間書記楊永濤說,藏在太行山腹地的測石站,只是石太鐵路這條穿山越澗的“鐵鏈”上的一小環,雖不起眼,卻是“西煤東運”大動脈的咽喉要道——自從有鐵路開始,這里就一直有人駐守,如今日近百列載煤列車在此呼嘯而過,每年有4000萬噸煤炭從這里通過。在這段陽泉與壽陽交界的鐵路線上,測石線路車間管轄的88條曲線蜿蜒盤踞,其中57條半徑不足450米。因為曲線多、換軌多、病害多、位置偏,這里被鐵路人稱為“三多一偏”,是百年石太線上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
劉云龍報到的時候,工區正在改造,拆了一半的宿舍樓裸露著磚墻,院外堆滿建材碎渣。“當時的景象憋得我說不出話來,特別想出去轉一轉。走出車間大門50多米,站在那兒心里越來越不舒服,當時覺得這地方離家遠不說,還藏在山溝溝里。”望著連綿荒山,對著手機那頭的父母傾訴,劉云龍積壓著的落差感終于爆發,淚水模糊了視線。路過的老職工拍了拍劉云龍的肩,但善意的話語并沒有抵消他那一刻內心失落的洶涌。
這一幕楊永濤看在眼里。后來的日子里,楊永濤便找機會和劉云龍拉家常般地聊就業環境和職業發展,又去找了車間副主任秦其偉:“去和他聊聊,你倆是校友,能說到一塊兒,你說的話他會更能接受一點。”當天,秦其偉找到劉云龍:“你仔細想,現在亂只是暫時的,等新樓蓋好了就好了,對吧?工作也是一樣的,不管是深山小站還是城市里工作,扛的都是同一個擔子,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顆‘螺絲釘’,得相信會越來越好,對吧……”
青年突擊隊員正在進行鋸軌工作。崔明明/攝
50歲的老職工余建祥也說,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自己扛著工務“三大件”(洋鎬、耙鎬、鋼擦)走到了這里,一直干到現在,“以前我們住的是排房,2017年左右修的這小二樓,你看沒幾年現在工區樓又開始翻新了,真是眼看著條件越來越好了”。
在測石線路車間旁,有一座因形似草帽而得名的山——草帽山。站在草帽山重建的碉堡基座旁,余建祥指著磚石裸露的根基說:“原來這碉堡打仗打的基本上就沒了,剩下個根基,后來重建了現在這個。”山腰處的一個玻璃蓋板下,展示著一枚當年由村民種樹時挖出來的日軍遺留未炸的毒氣彈。1940年8月24日夜,范子俠率部強攻此處,中毒后仍嘶吼“奪山”,最終用炸藥包炸毀日軍碉堡。
2025年元旦前,楊永濤像往年一樣,帶著劉云龍等一批新加入的青工登上狼峪村紅色教育基地。站在范子俠將軍雕像前,劉云龍和同事們高喊:“我前進,你們跟著我;我停止,你們推動我;我后退,你們槍斃我。”那一刻,山風似乎卷著1940年的硝煙撲面而來。
“看到那些先輩們當時都挺難的,再想想自身的工作,覺得畢竟剛從學校踏入社會,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得堅持下來。”劉云龍坦言。
如今,山頂碉堡殘基旁立著一面3米高的國旗,在獵獵山風下激烈鼓蕩,玻璃展柜內陳列著日軍防毒面具殘片和八路軍繳獲的軍刀。山腳下,石太線重載煤列呼嘯而過,碾過范子俠炸毀的桑掌橋舊址,無聲訴說著從血火鏖戰到能源動脈的滄桑巨變。
又是尋常的一個夜班,天邊逐漸泛起魚肚白,下班的晨霧中,剛結束施工后的工友們拖著疲憊的步伐下山。路過山腳小飯店,劉云龍和伙伴們總要逗弄店主家的小狗。笑聲驚起一群山雀,撲棱棱飛向遠處的狼峪抗戰英烈紀念碑。碑身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沉默的見證者。劉云龍說:“我已經想好了,就留在這里好好干,未來自己買個二手車,從車間開車去陽泉北站再坐高鐵回家,這樣一周也能回3次家呢。”
如今的機械化設備讓工作效率翻了倍,“但是石太線最主要的一個就是鐵軌的側磨比較難弄,到現在也是側磨比較嚴重。”余建祥說。
秦其偉指著被換下來的側磨鋼軌:“我們這邊是曲線多,很多還是小半徑曲線,火車拐彎的時候,輪子總不可避免蹭鋼軌,磨耗就厲害。比方說鋼軌頭部原來是70毫米寬,慢慢可能就被磨去三分之一了,這個東西它只能是換。”
為改善鋼軌側磨的頑疾,今年3月“集中修”(鐵路部門在特定時間段內集中資源進行大規模設備檢修和維護的專項工作)期間,測石線路車間又開始更換新的長軌,工友們在寒夜的山風中呵著氣,緊張有序地進行鋼軌焊接、打磨,線路和道岔的搗固工作。4月,10公里嶄新的鐵路線如“脫胎換骨”。工作已經漸入佳境的劉云龍,拿著準直儀仔細測量鋼軌上的數據:“之前的舊軌的一些標簽,磨損得看不清了,每次都還要看看這兒看看那兒才能找到。現在新軌的標志都很清楚,節省不少事兒。”
隨著老職工退休潮來臨,35歲以下青年職工如今已占測石線路車間六成。10公里新軌更換工程背后,車間里一支由15名青年組成的突擊隊也成立起來,平均年齡26歲,最年輕的僅24歲。他們中既有院校畢業生,也有退役軍人,共同扛起全線70%的換軌任務。
“現在我們這剛來的后生,有的00后確實是不錯,我也想了,能行的話,我把我的經驗能傳授的都傳授去。”余建祥說。
在測石線路車間,有15個像劉云龍一樣的青年線路工擔當石太線的線路維修工作。他們深夜換軌的山溝,曾是烽火連天的戰場;手中的檢修記錄,正與《平定州志》中的驛站名冊遙相呼應。從測石村的“折石”傳說到如今的“西煤東運”國家重要的能源戰略,這片土地見證了從驛站馬蹄到列車飛馳的文明躍遷。
山腳下,列車正蜿蜒駛過,車輪與軌道的摩擦聲,仿佛激蕩著這個地方千百年來未曾褪色的奮斗精神。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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