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關于私德、公德以及醫德等涉及品德的話題很火爆。

　　那么，何為“德”？東漢許慎《說文》講：“德，升也。從彳，悳聲。”漢字是形音義糅合為一的文字，所以要從“升”“彳”“悳”分別解析之。

　　先說“升”。

　　“升”是一種量器。《說文》講：“升，十龠也。從斗，亦象形。”北宋陳彭年、丘雍《廣韻》亦講：“升，十合也。”我的家鄉至今還用大升子、半升子來盛米盛面。童年時，父親教我讀《莊農雜誌》，其中有“石斗升合，疋丈尺寸”。量器“石斗升合”之“石”，讀作蛋；“合”，讀作各。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

　　而“龠”是一種樂器，讀作岳。《說文》講：“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侖。侖，理也。”“龠”也是一種量器。西漢劉向《說苑·辨物》云：“千二百黍為一龠。”北宋丁度《集韻》亦云：“龠，量名，合龠為合。”作為量器，“龠”就是“合”。

　　小結：“德，升也”，“侖，理也”，可見“德”既是可以量化的，同時包含著倫理、理性與公理。俗話說：“升米養恩人，石米養仇人。”恩仇之間，量度立顯，德行立見，公理立辨。

　　“升”也可以是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含有上、高、登、進等上進之意。我曾在《論謙虛》一文中講過：“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中，一般來講，再好的卦也有不吉的爻，如《泰》《大有》《大畜》《晉》《益》《豐》等，都有不吉之爻；就算是‘《易》之門戶’《乾》《坤》二卦，《乾》卦‘初九，潛龍勿用’‘上九，亢龍有悔’，《坤》卦‘初六，履霜，堅冰至’‘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均非吉爻。只有《謙》和《升》這兩個卦，六爻皆吉無咎。究其因，《升》卦‘象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就像一棵小樹苗，一年一年地長，一步一步地升，‘君子以順德’，方可平安大吉；反之，‘步子大了扯破襠’，登高跌重者比比皆是。”

　　小結：“德，升也”，“升”含有上、高、登、進等向上向善向好之美意，故曰：“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反之，家族性系統性相互勾兌急于求成的“揠苗助長”，其最好結局亦是“苗則槁矣”。

　　再說“彳”。

　　《說文》講：“彳，小步也。象人徑三屬相連也。凡彳之屬皆從彳。”“彳”讀作赤。凡帶有“彳”字旁的字，大多有小步、徐緩、安穩的意思。比如：循（行順也），徐（安行也），待（竢也），微（隱行也），往（之也），後（遲也），律（布均也），御（使馬也），得（行有所得也），復（往來也），等等。還有一個是“行”字。《說文》講：“行，人之步趨也。從彳從亍。”把“行”拆分成兩字，“彳”讀作赤（chì），“亍”讀作怵（chù）——“亍，步止也”，而“彳亍”這個連綿詞，乃走走停停忐忐忑忑的意思；如此則不能行穩致遠。

　　小結：“德，升也。從彳，悳聲”之“彳”，依然表明“德”是一個日積月累積少成多的“積小以高大”的漸進式過程。對此，《易經·系辭下》講得透辟：“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滅耳，兇。’”縱觀古今中外貪官污吏文痞學閥們崩塌倒臺，無一不是吃相難看棄德趨兇而惡貫滿盈者也。

　　最后說“悳”。

　　《說文》講：“悳，外得于人，內得于己也。從直，從心。”“悳”字音義皆同“德”。“悳”字“從直，從心”，“直”對外人——即“外得于人”，“心”乃內心——即“內得于己”。“悳”不僅是對自己的，更是人與人相對而言的，有德之人，對人對事，都是會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的，前半夜為自己想想，后半夜替別人想想，誠如孟子所謂“求其放心”，觀照“良知良能”也。

　　所以，“德”（“悳”）是各種美好品德的總稱，其含義有“道”“本”“基”“政”“善”“福”“愛”“升”“成”“有”“畜”“得”以及“義利”“天性”“六德”（智、仁、圣、義、中、和）等等。

　　謹從古代典籍中挑選幾個例句：《管子·心術上》曰“德者，道之舍”，《韓非子·解老》曰“德者，道之功”，《禮記·大學》曰“德者，本也”，《論語·為政》曰“為政以德”，《孔子家語·入官》曰“德者，政之始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曰“德者，國家之基也”，《管子·正》曰“愛民無私曰德”，《孟子·盡心上》曰“德，謂所得之善”，《玉篇》與《廣韻》皆曰“德，福也”，《國語·晉語六》曰“夫德，福之基也”，《老子·五十一章》曰“德畜之”，《莊子·繕性》曰“德，和也”，《莊子·德充符》亦曰“德者，成和之修也”，《逸周書·謚法》曰“執義行善曰德”“忠和純淑曰德”，《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曰“德者，義利之本也”，《莊子·在宥》曰“德者，離無而之有”，《淮南子·齊俗》曰“得其天性謂之德”，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德”是一切真善美的總和，一切福報與收獲的集合。因而，“德”之含義的每一個分支范疇都是極其重要的，都值得每一個人去細致揣摩體悟，并且真誠地踐行之。

　　小結：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惜福者積福，好善者積德。而“積福”“積德”，實質上是一個“舍得”問題。“德”之因是“舍”，即如《管子·心術上》曰“舍之之為德”；“德”之果是“得”，亦如《管子·心術上》所言“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謂所以得然也”。《周易》之《乾》《坤》二卦，講得也是這個道理，《乾》卦大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就是勇猛精進甘于付出，亦即“舍”；《坤》卦大象辭“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就是厚植品德收獲福報，亦即“得”。反觀某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啥好事都要占有，啥好處都舍不得“舍”，不僅自己“得”得盆滿缽滿腦滿腸肥，還要挖空心思削尖腦袋“瞞天過海”“偷梁換柱”“指鹿為馬”“揠苗助長”，試圖令其子孫萬代世襲罔替“得”之不已也！此類“得人”，往往手里捏著一些資源或者公共資源，他們平日里大言炎炎道貌岸然，講話都是講給別人聽的，寫文章都是寫給別人看的，口吐芬芳講的是“舍”，心中算盤打的是“得”，“舍”是別人去舍，“得”由自己來得；可惜結果卻如王熙鳳一般“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此處“卿卿”亦可置換成“親戚”或“子孫”。噫！《詩經·周頌·載芟》有言：“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此乃千古不易之鐵律：厚德載物，缺德者栽跟頭，有福也接不住。德不配位，悖入悖出，求錘得錘，不亦宜乎！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