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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貧民區(qū)。貧民區(qū)意味著落后、頑劣和蒙昧。也有友善、粗獷和拙樸。對鄰居們，不知如何評判。他們可能是在不易生活下才冒犯觸怒別人的。理解但不支持，甚至詫異，反感。

半夜兩點(diǎn)。燠熱。浮空有星星。

酣睡之際，房頂有重重的腳步聲移動。腳步聲隨即跳到院墻上，又沿院墻上門洞。在門洞攀上前鄰房頂，轉(zhuǎn)過身，目光火炬般重重落在屋門上。

這是個黑衣男人。我立于門玻璃后，掀起布簾的手有些顫抖。男人步履矯健輕快，看大體輪廓很年輕。思忖著對應(yīng)的辦法。近幾天胡同里一直有丟東西之說，看來賊又把目標(biāo)聚焦在我這里。他馬上就要下來撬房門。怎么辦？抄起一根木棍，攥在手中。

須臾，黑衣身影忽又改變主意，轉(zhuǎn)身向西側(cè)而去，跳進(jìn)前鄰院里。也許他看出我家比杜甫的家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覺得不值冒險，索性放棄去尋大魚。放下木棍，擦著汗水，慶幸又忐忑。但依舊不踏實(shí)。誰知道這個挨刀的賊會不會再次光顧？

返回床上，剛想合眼，一陣跑動聲、喊叫聲、拍打大門聲又讓我驚悚而起。前鄰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教師，拍門的正是他。

男教師有些激憤，聲調(diào)都變了。他說剛才有一個穿黑衣的賊，撬開他的屋門，正在抽屜里翻找錢，正好被出差趕回的他撞個正著。賊欲奪門而逃，他撿起一塊磚頭就砸。擊中左臂。賊惶恐，不敢還手，返身爬上墻角，擇另一院子倉皇而去。

男教師說賊就跳進(jìn)我家的院子。我們迅速來到角落，除了被蹬下的兩個瓦片和一撮新土，空空蕩蕩。黑衣賊又跳到別家，跑了?？磥砗谝沦\對地形了如指掌。男教師氣得用手捶著土墻，懊悔不迭。怎么讓他跑了？我真沒用！下次再讓我遇見，揍個半死。他已是第二次偷竊我家了。

自此，我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每天晚上12點(diǎn)后，我瞪著兩只驚懼又空茫的眼睛，與睡眠無緣。一片樹葉的墜落，仿若馬蹄的踐踏聲。貓兒的喵嗚，也如同雷鳴。神經(jīng)衰弱，幾近崩潰，難以自治。好幾次，半睡半醒中，我看到屋門大開，屋中央的電動車不翼而飛，院門也是敞著的。我在毫無遮攔的荒郊野外休憩，如同一只無處可歸的困獸。

每晚把院門緊緊關(guān)閉，做好防護(hù)。屋門也是頂上木棍，木棍上掛個鈴鐺。盡管這樣，還是不能安穩(wěn)入睡。

秋后的一個中午，我的病猛然痊愈。但沒有高興，反而很悲哀。

在胡同口路旁買鹽。遇到一個打人場面。兩個成年男人拳頭巴掌地?fù)舸蛞粋€大男孩。大男孩承受不住，趴在地上。男孩十七八歲，穿著某中學(xué)的校服。他趁中午文具店的老板回家吃飯之際，撬開店門。正好被店老板的朋友遇見。男孩的鼻子嘴里都在流血。他微閉雙目，一言不發(fā)。不說姓名，不說家的住址。店老板薅住他的衣領(lǐng)，提起，再次逼問。我一下看清男孩的面目，愣怔住。

房頂上的黑衣賊？身高？輪廓？周圍頻繁的被盜等等。更讓我驚愕的是，男孩竟是后鄰賣饅頭人的兒子。他的父親形容猥瑣，看人時的目光老臟。他的母親是那種搬著梯子找人說話的茬兒，啥活不干。隔三岔五地聽到這個男孩在后窗下背英語。心痛。

與店老板熟識，且關(guān)系較好。我想阻止他們的憤恨和發(fā)泄。饒恕別人吧，也許這次已起作用，他會痛改前非，金盆洗手?？晌疫t遲沒有開口，與圍觀的人一樣，像是在義憤填膺。

男孩被派出所帶走，這次他沒有掙脫開，盡管校服已被扯掉。不知明年的高考會不會受到影響，不知這個孩子以后面臨的會是什么樣的人生。這次的失手是福還是禍，是拯救還是深陷，是自新還是詛咒或抵觸，難以猜知。

后來得知，男孩的偷盜行為是受父親的慫恿和唆使。匪夷所思。

貧窮是什么？為什么人們都向往富裕而痛恨貧窮？好多貧窮都是有原因的。懶惰、保守、冥頑不化、觀念落后、不思進(jìn)取、異想天開等。這樣的做派根本引不起人們的同情。沒有人會去憐憫一個走歪門邪道、靠不擇手段來度日的人。這種人就該遭到唾棄，接受鄙薄。

富裕往往更能說明一個人的學(xué)識、能力和智慧。他們是用自己的拼打、非凡的辨識力和卓絕的領(lǐng)悟力，為自己贏得一切，帶來一份美好的生存。這期間的坎坷和磨練，他人無法知曉，也難以體會。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富貴在于自己，貧窮更是因自己而起。

帶著疑竇，我試圖接近大男孩。想到他的內(nèi)心世界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樣的圖案，圖案上可否有指紋和密碼。即便是受父親的蠱惑，他自己難道就沒有腦子？他這是在自毀前程。

趁他一個人在家，我以水管壞了接桶水為由，敲門。他打開了門。進(jìn)門后，我觀察著雜亂巴掌大的小院，又問他最近的學(xué)習(xí)狀況。大男孩冷冰如鐵，冒出一句，你也可以去別人家接水。我有些尷尬。他的生硬、直接、不禮貌出乎我的意料。裝作不介意，繼續(xù)問他將來準(zhǔn)備報考什么大學(xué)。他不看我，又劈出一句，你咋還不走？水都滿了。

聊天無法進(jìn)行，只得訕訕退出來。

他也許還沒從那天被打的事件中脫離出來。不管怎樣，現(xiàn)在的他還是比夜晚行竊的他，讓人心理上舒緩很多。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心境，也會讓人產(chǎn)生不同的看法與感覺。

遠(yuǎn)方朋友寄來一箱山棗，吃不完怕爛掉，送給大男孩半箱。他從門后說，不喜歡山棗，讓我拿回。我說是留給他父母的，權(quán)當(dāng)幫幫忙吧。他見我的誠摯和真切不容駁回，打開門，接過去。眼見得他的語氣由利器變成棉布，我心里積淤的硬塊也逐漸軟化。

禮拜天上午，我攔住正要清掃大門口的他，問能否幫個忙。他淡漠地問我啥事。我說有一個英語句子不知道怎么翻譯，請他去家中指教一下。他似乎在思忖，不言語。我隨即說耽擱不大會兒，幾分鐘時間。他放下掃帚，隨我進(jìn)了家門。

我拿出一本小說，指著內(nèi)頁出現(xiàn)的一行英語，讓他看。他掃兩眼說，美好的家園需要我們共同來維護(hù)。我趕快用筆記下，繼續(xù)和他閑談。我們扯來扯去，說到了理想。他埋下頭，說對前途還沒打算，父親說即使考上大學(xué)也供不起。我說為什么不讓母親去找份工作？他說母親心臟不好，曾做過一些事，都支撐不住，便賦閑在家。

我心下凄涼，無言以對。大男孩也在沉默。

終于鼓足勇氣，我說，那也不能去偷盜呀？意識到這話重了，不該冒失出口?？紤]著怎么收回。怕他無法接受，怕他像被人揭掉新皮露出舊疤般的難堪。

大男孩卻很坦然，說是父親逼迫他去做的。他現(xiàn)在醒悟了，不想再過提心吊膽、人人喊打的日子，他的神經(jīng)快崩潰了。他要做一個潔凈的孩子，一個沒有任何輿論和道德壓力的孩子。他還說，如果他父親再攛掇他干壞事，他就出門打工，與家庭斷裂。

我長吁一口氣，為他反抗的決心和精神的解枷，歡呼。

感覺大男孩很爽朗，很英俊。有美和情感，在他的生命中跳動。

作者簡介

袁清秋，山東臨清人。曾在圖書館、編輯部工作過。有散文集《林間小路》和《一天涼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