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2月,我攥著高中畢業證踏入沈陽某部營區時,怎么也沒想到會因為一紙打印文件,和指導員結下長達三十年的恩怨糾葛。新兵下連那日,勤務連的連長拍著我肩膀說:"小張啊,你就留在機關政治部當公務員,這可是多少人眼紅的崗位!"可這份"眼紅"不到三個月就變成了扎進骨頭的刺——那天指導員甩給我一份材料,油墨未干的紙頁拍在桌上簌簌作響:"今晚十點前必須打印完!"我盯著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的沈陽冬夜,摸了摸兜里攥得發皺的電影票,那是給暗戀半年的女兵準備的驚喜。"報告指導員,政治部王主任交代的檔案還沒整理完。"話剛出口,我就看見他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從此我的軍旅生涯像被按下了倒帶鍵。同年兵陸續扛上槍去訓練場摸爬滾打,我卻日復一日在機關樓拖地擦窗。年底評功評獎,連長拿著我的考核成績單直嘆氣:"全連軍事比武前三,政治理論考核第一,可這......"他欲言又止地瞄著指導員的辦公室。那天夜里我裹著軍大衣蹲在鍋爐房,聽著暖氣管道轟隆作響,手里攥著母親病危的電報——三等功沒了,探親假自然也泡了湯。
最扎心的是1992年冬天。政治部主任親自把三等功證書拍在我面前:"小張你這全年無休的勤務標兵,實至名歸!"可三天后公示欄里,我的名字被替換成了指導員的同鄉。那天我抱著給機關樓換下來的舊窗簾去漿洗房,聽見兩個士官在議論:"聽說張班長連夜寫了二十頁事跡材料......""噓!還不是被......"嘩啦啦的水聲里,我使勁搓著窗簾上的墨漬,搓得指節發白。
去年深秋,重慶朝天門的江風裹著火鍋香氣鉆進手機聽筒時,我差點沒聽清老戰友的驚呼:"當年整你那指導員要帶團來考察!"握著手機的手突然沁出冷汗,記憶里那個總把軍裝風紀扣系到頂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妻子在旁欲言又止,我卻已經開始翻通訊錄:"對,南濱路那家江景酒店,要能擺三桌的包間。"
接機那日,江北機場的玻璃幕墻映出十多個西裝革履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鬢角斑白,深灰色夾克裹著微微發福的身材,可那鷹隼般的眼神一點沒變。"張......"他喉結滾動兩下,我笑著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劉指導,重慶這幾天降溫,給您備了羊絨圍巾。"觸到他掌心老繭的瞬間,明顯感覺那雙手顫了顫。
三天行程我安排得滴水不漏。洪崖洞的千與千尋夜景,磁器口的陳麻花現場制作,連他們隨口夸贊的火鍋底料,我都讓助理打包了二十份。最后一晚在南濱路,江面游輪的彩燈把包間映得流光溢彩。酒過三巡,指導員突然攥著酒杯站起來,白酒在杯壁晃出細碎的波紋:"小張,哦不,張總......"滿桌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長江的濤聲,"當年我......"他脖頸漲得通紅,我趕緊舉杯碰上去:"指導員,嘗嘗這瓶2005年的茅臺,跟咱們當兵時的地瓜燒是不是一個味兒?"
散席時已是深夜。我攙著微醺的指導員往酒店走,他忽然在霓虹燈下停住腳步,從公文包最里層摸出個泛黃的筆記本。嘩啦啦翻到某一頁,借著路燈我看見自己年輕時的軍裝照被透明膠帶粘在頁角,下面密密麻麻記著:1991.3.12 代張xx值夜班,1992.6.7 替張xx站崗......"其實每年都想給你報功,可一想到你當初......"他哽咽著說不下去。我望著江對岸起伏的山城燈火,輕輕合上筆記本:"您看重慶這地形,爬坡上坎的,可每個坡頂都有觀景臺不是?"
第二天送別時,考察團里最年輕的小伙子偷偷跟我說:"劉局昨晚抱著筆記本哭了一宿。"航站樓廣播響起時,指導員突然轉身用力抱住我,我聽見他呢喃著"對不起",溫熱的濕意透過襯衫滲到肩頭。看著銀灰色飛機沖上云霄,手機忽然震動,是妻子發來的消息:"爸媽說想請劉指導明年春節來家里吃餃子。"
回程路上,輕軌穿樓而過的瞬間,三十年前那個雪夜突然清晰起來——指導員辦公室的臺燈亮到凌晨,他正逐字修改我的三等功材料,窗外北風卷著雪花撲在玻璃上,像撒了一把鹽。原來有些故事,要隔開三十年光陰,站在長江和遼河之間,才能看清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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