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綠皮火車嗎?
在“慢時代”,火車悠悠地行駛在中國的大地上,窗外是廣袤的鄉土中國,窗內是悠閑發呆且毫不愧疚的我們。
這種記憶堪比木心寫的從前慢:那時大家誠誠懇懇……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如今高鐵與速度占據了上風,裹挾著我們一起進入了風馳電掣的“快時代”,只在偏遠的大山之間,還殘留一些角落供我們回到過去。
就此,我們特邀《綠皮火車,去鄉野中國》的作者齊棟老師,他將帶我們追憶自己20余年的火車經歷,講述“慢時代”里那些細碎而珍貴的記憶,以及“快時代”下再難復制的溫情。
通往普雄火車站的道路是一面斜坡,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彝族老鄉踩在上面。他們留下了一雙雙軍綠色的解放鞋印,和摩托車三輪車的橡膠輪胎印。
如果一個人初來乍到,要格外小心那些來不及清理的動物糞便。肇事者并非城市中司空見慣的名貴犬類,而是招搖過市的雞鴨鵝,甚至體型更為碩大的豬牛羊。它們不是來火車站遛彎的,而是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坐著綠皮火車去幾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山村。
我們大步流星,朝5633次列車的最后一節車廂狂奔而去。這是一節敞開的行李車廂,人們已經開始搬運貨物了。這些乳白色的家伙被丟進去的時候,還會發出“咩咩咩”的聲音。不能說很像羊的叫聲,因為它們就是一群羊。
看著這群牲口在站臺上到處亂竄,我們顧不上驚嘆,主動加入了這群“抱羊大軍”。千萬別被這群個頭不大的羔羊仔蒙蔽雙眼,你得使出老大勁,才能把它們抬上車廂。
車開了,我們跟隨羊倌沙馬一起,走進了這節“牲口車廂”。這是成都鐵路局旗下最慢的一趟普速列車,也是中國境內最后兩對還能開窗的“綠皮火車”之一。它將沿著上世紀70年代通車的成昆鐵路,穿過中國最貧困地區之一的大涼山,抵達金沙江畔的鋼鐵之城攀枝花。
沙馬要把這些羊帶到冕寧的集市上賣掉,以補貼家用。對于出行不便的彝族鄉親來說,綠皮火車既是一輛穿梭在大山里的公交車,又是一輛承載運輸的“貨拉拉”。而位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岳西縣境內的普雄鎮,則是一個不亞于“宇宙中心”的存在。火車會從這里把他們帶出大涼山,帶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
我們來到硬座車廂,一個光怪陸離的“異次元空間”。空氣中飄著刺鼻的味道,濃煙從老人的銅制旱煙管里噴薄而出,像一座排放廢料的小型化工廠。賣雞腿和水果蔬菜的小商販,在人滿為患的車廂里左右逢源,他們的身份不是鐵路部門推小車的員工,而是沿途小站的村民。有很多披著斗篷的男人,也有很多佩戴頭帕的女人,上面繡著精美的日月星辰等圖案,仿佛一場彝族風情的“流動盛宴”。
他們不是因為什么節日而刻意準備,也沒有什么領導班子前來視察,這就是日復一日的普通裝扮,和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
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這趟綠皮火車顯然有些太過“硬核”。我們也必須承認,像5633次列車這般情境,在所有綠皮火車中都堪稱一種“地獄級”存在。
如果你有潔癖,或者對火車旅行沒有多大興趣,那完全沒必要來自尋煩惱。但如果你鐘情于紀實攝影,對彝族文化和鐵路感興趣,愿意以一種探險者的姿態來鉆研這趟列車,那么一定要來普雄——攀枝花南的5633次列車(或對向攀枝花南——普雄的5634次)上玩玩,至少也得來峨眉——普雄的5619(或對向普雄——峨眉的5620次)上玩玩。
因為,它們不僅僅是成昆鐵路上最后兩對真正意義上的“傳統綠皮火車”了,甚至也是中國境內最后兩對真正意義上的“傳統綠皮火車”了。
這里肯定有不少人會提出疑問:不對啊,我前幾天剛坐了綠皮火車啊?對此我只能尷尬地回答說,你說的沒錯,但你乘坐的“綠皮火車”,必須加一個引號。它的確是一身綠色涂裝沒錯,但早已不是曾經的“綠皮火車”了。
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必須簡單回顧一下綠皮火車的歷史。眾所周知,中國鐵路早先學習的是“蘇聯模式”,所以那時的客運列車涂裝和蘇聯鐵路客車一樣,都使用了綠色。在蘇聯的鐵路運輸系統中,軍用列車和部分貨運列車往往采用在戰時環境中隱蔽性較高的綠色。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你在中國境內幾乎只能看見這種顏色的列車。
這些車擁有綠色的基本涂裝,和兩條標志性的黃色色帶。比較經典的型號有22型、22B型和后來的25B型客車。其特點是車窗可以打開,車內沒有安裝空調,取暖靠一臺燒熱水的鍋爐。車廂頂部,設有一排形如小蘑菇狀的“排氣孔”。
隨著時代的發展,中國鐵路的不斷提速,裝備了空調的全新一代客運列車,很快在中國大地上全面開花。有趣的是,這些新空調客車雖然型號不一,但除了青藏鐵路的25T型高原列車外,其涂裝色均未采用綠色,而使用了紅色、藍色、深藍色、湖藍色等多種顏色,中國境內的旅客列車開始變得五彩斑斕……差不多2000年前后,人們逐漸將沒有空調的綠色涂裝列車稱為“綠皮車”,把新空調客車稱為“空調車”。
這便是綠皮火車的初始由來。需要注意的是,無論從鐵路部門還是民間層面上講,綠皮火車都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官方定義”。它是隨著中國鐵路的不斷發展,人們對其約定俗成的一種稱謂。
倘若歷史定格在這一刻,綠皮火車也就沒那么大爭議了。你完全可以根據其外在顏色,來判斷它的歸屬。然而劇本偏偏不會這樣寫,戲謔的一幕很快就要發生了……
2007年4月18日,中國鐵路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中國鐵路開始實施第六次大面積提速,時速超過200公里的動車組列車正式上線,中國從此進入了“高鐵時代”。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對于“普速列車”來說卻未必。一如當年“空調車”的出現分割了“綠皮車”,并擠兌了綠皮車的生存空間,使綠皮車開始呈現出衰敗的跡象后,高鐵列車的出現也產生了一種全新的“二元化”:人們逐漸將高鐵之外的綠皮車和空調車,統一稱為普速客車。
既然綠皮車和空調車都合二為一成“普鐵”了,那么還有什么區別呢?于是2014年年底,鐵道部把高鐵之外的所有普速客車,統一刷成一種比傳統綠皮車顏色更深的墨綠色涂裝。至于為何作出這樣的決定眾說紛紜,但執行的力度和決心顯而易見。
沒過多少年,所有五顏六色的空調車都變成了墨綠色涂裝的“新綠皮火車”。甚至就連原本無空調的綠皮車,也沒逃過被“刷綠”的命運。
這樣一來,中國境內所有高鐵之外的普速列車,其實都變成了大眾視野中的“綠皮火車”。對一個普通乘客來說,他也只能跟隨大流,將這些普速列車喚作綠皮火車。與此同時,仍有少量真正可以開窗的、無空調的綠皮車混跡其中,這也是我這些年來不斷追尋的體驗對象。
在這里,我們不妨將這種真正的綠皮車統一稱為“傳統綠皮火車”,將刷綠后的空調車稱為“新綠皮火車”。
讓我們再次回到5633次列車上。此時它正沿著牛日河,駛入喜德縣境內。喜德縣與老涼山州府昭覺縣緊挨在一起,因此這段鐵路實際就鋪設在大涼山腹心地帶的邊緣。
為征服喜德縣境內眾多的山地和丘陵,成昆鐵路先后在樂武鄉、沙馬拉達鄉和兩河口鄉修建了三條展線,以方便列車在崇山峻嶺中不斷攀升。
過去人們修筑鐵路時,為節約成本,往往會主動把線路展長,通過螺旋型、燈泡型或馬蹄型盤山鐵路的方式,使火車順利越過山丘。算上喜德縣境內的這三條,成昆鐵路共有七條氣勢恢宏的展線,這在世界鐵路領域都實屬罕見。
這七大展線的存在,不僅僅讓穿行在成昆鐵路上的列車,成為舉世矚目的“過山車”,也使得這條鐵路當之無愧地躋身為世界著名景觀鐵路。
1986年,保羅·索魯再次來到中國。在峨眉開往昆明的列車上,他被成昆鐵路的展線深深傾倒,并稱這條鐵路是中國最美的火車線路之一:
“鐵路無法直接通過大雪山山脈,因此需要繞道而行,穿過山的側翼,爬到稍高一點的地方盤旋一圈,再沿原來的方向繼續前行。此時低頭往下看,會發現隧道入口已經在你腳下,你這才意識到列車并沒有前進,只是上升了一些。接著,火車進入另一個山谷,再次朝下方的河流駛去。”
在那個曾經綠皮車遍地的年代,像保羅·索魯那樣體驗過中國鐵路的外國人,顯然并不多見。受制于中國特殊的國情,這些第一批享受改革開放紅利的老外,大都是一些諸如馬克·呂布、木村伊兵衛這樣的知名攝影師。
他們也都不辱使命,留下了不少昨日中國的珍貴影像,這其中不乏一些綠皮火車的定格。說來慚愧的是,這樣的事情原本應該由中國人來完成,但除了像王福春老師交出了《火車上的中國人》外,我們也確實沒給后人留下什么關于綠皮火車的記憶碎片。
于是就像阿拉伯人保留了古希臘文獻那樣,外國攝影師也在不經意間將綠皮火車的身影保留了下來:我曾在閻雷《昨天的中國》里見證了蒸汽機車的磅礴大氣,仿佛聽到它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也曾在久保田博二的影像中一睹綠皮火車經久不息的煙火氣,那是和王福春各有千秋的紀實之美。
不過要說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張照片,卻出自一位以拍攝人像尤其少女人像著稱的日本攝影師——筱山紀信。
宮澤理惠、樋口可南子、吉野紗香、粟山千名……筱山紀信鏡頭下的女性,跨越不同年齡和時代。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曾于80年代來過中國,并搭乘了一趟從上海開往烏魯木齊的綠皮火車。那是他氣勢恢宏的“絲綢之路”行的一段組成部分——筱山紀信以日本奈良東大寺為起點,輾轉韓國、中國、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敘利亞、埃及和意大利等14個國家,并將梵蒂岡作為旅行終點。
照片應該是拍攝于蘭新鐵路的某座車站:巍峨的雪山腳下,綠皮車整裝待發,站臺上空無一人,仿佛能聽見開車鈴在搖晃。一只狗趴在站臺上,與綠皮車咫尺之隔,又仿佛遠在天邊。新疆的壯闊空靈,和綠皮車的沉默無聲,形成了一種充滿詩意的互文。而黃昏的綠皮火車,顯然也激發了筱山紀信的靈感:
“窗外的風景接連不斷地變換著,火車的影子終于開始變長,拖出一條長長的尾巴。沙漠中升騰起的小團塵埃,標志著歸家的羊群。在山巒中緩慢下沉的夕陽將蕾絲窗簾染成紅色,打在車廂的木板墻上,將車內映照得如火焰般赤紅。一看表,這時才八點二十五分,我突然覺得冷了起來,就穿上了在百貨公司買的中山裝。外面的世界漸漸變藍,但距離完全黑暗似乎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我抓起相機,走向后面的臥鋪車廂?!?/p>
筱山紀信這段80年代的文字,被我在40年后的某一天無意中看見,繼而想起40年前的某一天,我也是在一趟綠皮火車上開啟了人生。
那是一個同齡人沒什么機會坐火車,中國人還沒有開發出“旅行”意識的昨天。由于成長經歷的原因,小時候總要在假期來往于上海和山東之間。別的小孩盼望過年時穿個新衣服,我盼望放假時坐上那趟青島開往上海的綠皮火車。在那個物質相對貧乏的年代,火車對一個男孩子的吸引力,遠勝于任何一件變形金剛玩具。當它呼嘯而來的時候,我甚至感覺到就連心臟都是狂野的。
沒有人知道在飛速前行的列車上把腦袋伸出窗外時的恣意,仿佛享受了一種至高無上的風神按摩,盡管彼時的自己渾然不知,該行為其實并不亞于一次小規模的作死;沒有人知道當列車掠過符離集站臺時乘客們的熱切,那是燒雞的香味先于燒雞的口感對幸福港灣的搶灘登陸,同樣的事情可以在德州、溝幫子、卓資山等車站進行著復制粘貼……
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的八九十年代,在綠皮火車上的吃喝玩樂何其簡單,又何其快樂。我就這樣坐著它,一不小心就離開了無憂的童年,來到迷惘的青春期,又馬不停蹄地奔向未知的成年,像賈樟柯電影里《站臺》里那群躁動不安的年輕人。
我曾在成渝鐵路的最后一趟綠皮火車上,邂逅了一位曬韭菜的大哥;也曾在海拉爾開往滿歸的4181次列車上,遇到坐兩天一夜火車給小狗買藥的東北大叔;我在焦柳鐵路的綠皮火車上看見一位長得酷似日本演員北野武的老人,歲月在他額頭上刻畫出溝壑縱橫的紋路……
火車帶我穿過大興安嶺的林區,鉆進鄂溫克人的“撮羅子”。在造火車的工廠遭遇流浪漢,長江邊遇到徒步十幾公里來拜佛的本地女孩,行走大渡河畔不對外國人開放的地區差點被當成間諜抓起來……
在這些老鐵道線上,你不但可以看見生機勃勃的自然景觀,還能在一節節斑駁的車廂中,重拾現代社會里日漸消失的人情味。這是綠皮火車最珍貴的一面,卻總是被人無情地遺忘:一如它的老舊里帶著老派,倔強中蘊藏昔日的榮光。
多年以后,當我在5633次列車上感受著陣陣大涼山田埂里吹來的風時,我才恍然意識到童年里最愛的綠皮火車,其實是第一個帶我離鄉背井的家伙。
彼時的我渾然不知,原來它早已為我打開了一扇門:它讓遠方由一個抽象的概念,變成了一個個具體的城市、村莊、河流和山川。它載著我跋山涉水,上演一次次漫長的“遷徙”;更帶我一同穿過黑夜和白晝的交替,在時間和空間的不斷演變中,體會到腳下的土地有多么壯闊,而這顆星球又有多么孤獨……它不僅僅塑造了我的地理觀,甚至還塑造了我的人生觀,讓我從很小起便不被地緣束縛,甘愿做一名世界的游民。
思緒被孩子們的嬉鬧聲打斷,列車此時??吭谝蛔性氯A的小站。那些穿白色校服的男孩女孩,很快就把車廂填滿了。還有更多穿白色校服的男孩女孩,從站臺上猛沖過來。他們都是大涼山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你從未見過的清澈。很多孩子都會在上車后的第一時間拿出書本,在晃晃悠悠的車廂開啟一段不尋常的求學之旅。
從運送羔羊的“鐵道動物園”,到滿載學生的“綠皮校車”,5633次列車既是一趟交通工具,又不是一趟交通工具。就像它串聯起的不僅僅是城鎮與鄉村,更是希望與未來。
為什么不取消綠皮火車?只要來這趟列車上看一眼,就再也問不出這般幼稚的問題了。
我從他們青澀的臉龐中,看到了那個曾經趴在車窗前的自己。綠皮車賜予我的奇特能量,正在高鐵時代一個無人在意的小山村里,如假包換地再次重啟。也許有一天,5633次列車也會由一趟清風徐來的“傳統綠皮火車”,變成全封閉的“新綠皮火車”。但我想這些敏銳的孩子一定能察覺到,那種再也無法和大自然交換呼吸的無奈。
就像有一天他們會察覺到,原來青春就是一張綠皮火車的單程票,開走了就再也開不回來了。
編輯/Tasia
文&圖/齊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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