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一媒體朋友問我,“聽說趙作海去世了,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大概兩年前,在微信上問他媳婦李素蘭老兩口的近況,被她揶揄了一番。
“你別裝好心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和老趙還沒被你坑死?”李素蘭阿姨說。
我是最清楚趙作海的冤獄賠償金——他自稱“挨打錢”,如何分批次散盡的,我也曾試圖勸阻老兩口不要相信任何創富神話,最后我失敗了,趙作海也返貧了。
下面這篇文章采寫于2014年12月中旬,攝影為郭現中。記得那些天一直陰霾不散。我在商丘道北,一家染發只需要二三十塊的理發店接上老兩口,請他們吃銅鍋羊肉。然后,我們一起去權健位于商丘火車站附近的一個網點“上課”。
當時,趙作海夫婦已經被投資擔保公司套牢了幾十萬棺材本兒。該公司他們熟悉的一個業務經理,剛剛上吊。
果不其然,2015年7月,該公司爆雷,趙作海出現在維權現場——據說最后不了了之。
這時候,我已離開報社。在一個早已被封的公號上,寫了一篇長文復盤趙作海何以如此,或許,他會認為我出賣和傷害了他。
送別趙叔,祝福李阿姨。我現在手邊沒電腦用,今天只好無視版式,見諒。
一位中年婦女撕開一條衛生巾,向出租屋里的一二十個“觀眾”展示它的“高科技”妙用。照她講,衛生巾里襯是無塵生物棉,外襯是食用膠材質,還內置有獲4項專利的芯片和吸附因子,單價貴是貴了點,但一條可用12個小時。不但婦女用,嬰幼兒用,出汗量大的男人也可用,市場前景超大。
這位宣講者的聽眾,以中老年婦女為主。趙作海坐在最后一排,不時微笑著隨聲附和。每逢周三和周六,趙作海會跟著妻子李素蘭來這家直銷公司的河南商丘經營點聽課。老兩口將晚年的生計,都寄托在這里。李素蘭說,再過個三五年,她一年就可以收入百兒八十萬元,帶著老趙住別墅也不在話下。
12月10日下午,商丘陰天有微風,這個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光線有些暗淡。在這里聚集的人來自商丘的各個角落,家境和職業不一,但夢想卻如出一轍,那就是抓住大潮流,參與上層社會的財富分配。
3個月前,趙作海從環衛隊離職,告別了掃了半年的大街。隨后,他便在妻子帶領下,來到這個直銷團隊聽課。4年前,他被無罪釋放后,折騰出了好多事情,現在都消停了。他現在只想在商丘這個不太大的城市中,白天有碗飯,夜里有個被窩。
中年婦女剛講完“高科技”衛生巾,又上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子宣講加入這行的好處:直銷將顛覆世界商業格局;中醫藥秘方驗方是世界醫學潮流,而該公司搜集了兩萬多個方子;醫院聯盟是醫療業大趨勢,該公司旗下全國名院多得很。
房間內沒有畫板,該男子用油彩筆把字直接寫到衛生間隔斷的毛玻璃上。趙作海瞇著眼,試圖辨認玻璃上寫了什么,卻一個字也沒看出來。
現在,他是這家公司的忠實用戶。他的腳下,踩著一對類似內增高鞋墊模樣的“神器”,據說可以矯正腰頸胸椎等骨骼病變,該“神器”上據說還有兩萬多個可治病的“肉眼看不到的點”。一雙“神器”標價1068元。
除此外,趙作海還服用該公司的一種排毒液,一盒標價2800元。“老趙血脂稠,毒氣大,得好好排排?!崩钏靥m說,在她花了22500元加入該品牌直銷網后,上述神器神藥都可半價購買。事實上,趙作海喝的排毒液,包裝上印的卻是“烏梅佛手果味飲料”。
而按出資額的不同,李素蘭的身份是該品牌經銷商,在她的下層,出資7500元的是經銷商;在她上層,出資37500元可成總代理商。
按照個人在公司層級中的不同位置,尤其下線人數的多寡,高階可從低階交付直銷網絡的金額中獲得分成。這支撐了李素蘭的發財夢。她正努力勸說熟人加入她的下線,而并不在乎這個直銷網絡在各地屢因涉嫌詐騙和傳銷被打擊。
趙作海沒有加入,只是跟著李素蘭消費,每周去聽兩次課。他自我感覺身體好了不少,尤其是腰板直了。他坐牢后,腰就沒有直起來過。即使被無罪釋放,他見人還是低頭哈腰的。他心臟有毛病,血壓有一次飆到190,現在也不準備吃降壓藥了。他相信體內的寒苦之毒被排干凈后,高血壓就會不治而愈。
趙作海還隨時準備為該品牌代言,上電視上報紙都無所謂。和妻子共同的發家致富夢,讓他們感情也加深了很多。他們從該公司買來牡蠣粉和阿膠制品,分食之后,都覺得年輕了好幾歲。
這對夫婦租住在商丘道北的一個城中村中的小院內,屋內陰冷雜亂。坐在客廳里,太陽剛落山就會凍得發抖,為此趙作海穿了兩層棉襖,前幾天又花了15元買了頂“雷鋒帽”。
他們晚上8點多就會鉆進被窩,電熱毯太費電,沒買。況且,他們床上鋪的是李素蘭花一萬多元買的保健床墊。按李的話說,躺在這張床墊上睡一個小時,抵得上運動半個小時。床墊的保健效果,相當于60個醫師同時為你按摩。
對趙作海離開環衛隊的原因,雙方說法不一。趙說是環衛隊辭了他,環衛隊則說是趙主動辭職。不過,對河南省高院和商丘中院當初幫助找到的這份工作,趙作海離開后也并不留戀:一年就能休息一天,每天5點多就得起床,騎車一二十里地上班,負責150米長的街道,直到天黑才能回家。
趙作海還介意那個桔黃色的反光背心,“穿身上跟蹲監的犯人一樣”。最重要的,一天只能掙40塊錢。這點錢,只夠去菜市場割一斤多一點的羊肉。不過,老兩口還是舍不得買羊肉。改善生活時,李素蘭也只是買點羊頭羊雜碎。在冬天,一個羊頭至少可吃3天。
早上喝碗油茶,1塊5,再吃一個1元錢的雜面饅頭;午飯是面條,下1塊5的面條就夠倆人吃;晚飯喝一兩碗用紅薯塊和蘿卜頭塊煮的粥,一天就過去了。這就是趙作海的一日三餐。
賺不來錢,你不儉省著吃,能咋辦?”趙作海說。他被釋放已超過4年半了,收入扳著指頭就能算清楚,國家賠償65萬元,刑訊逼供的警察賠了10萬元,做清潔工半年掙了七千來塊,2012年開旅社被人打了一頓,獲賠五千元。
這是收入,至于支出就難算了。吃喝拉撒不說,他為孩子蓋房娶媳婦花了十幾萬元,據說被大兒子偷取去14萬元,去寧夏搞傳銷被騙虧了15萬元,回商丘開旅社又賠了兩三萬元?,F在,他把剩下的20萬元左右,都放入商丘一家投資擔保公司。按照月息2分,每個月可獲得四千多元的利息。
在開封監獄時,趙作海因為年紀大又聽話,被獄警指令幫助照看干活的犯人。這點小權力讓他獲得了其他犯人沒有的優待,至少可以跟著蹭煙吸。他被關了十多年,只有姐姐和大兒子去看過一次,也沒人給他存生活費,但就靠著一個月6元的生活補貼,一直熬到2010年5月出獄,在里面活得還算不錯。
牢獄生活,讓趙作海對金錢有一種極度的焦灼感。在出獄后不到半年里,此前一直為他奔走的本家叔叔和妹夫,都與他鬧翻。“他們都問我要錢,幾萬幾萬地要,我說我這點錢不就是挨打換來的嗎?你們要拿走了,我以后吃啥喝啥?”斷親就斷親,他并不是太在意。“我連一瓶礦泉水都舍不得喝,誰會憐惜我?”
他忘不了自己被抓后,前妻跑了,三個兒子失學失教,無家可歸,成人后只能在最廉價的崗位上打工。他坦言,與兒子們交流少得幾乎沒有,彼此間根本沒有溫暖的感覺。2011年,在發生家庭內戰后,趙作海與現任妻子李素蘭離開趙樓村,從此在商丘租居生活。
“誰不想發財?你得有那個命?!壁w作海似乎是在問自己,“我能發財嗎?誰知道哩,可誰會跟錢過不去?”他在擔心,一旦他沒錢了,村里又回不去,就只能躺大街要飯。
出獄后,他就這樣被對貧窮的恐懼推拉著,“挨打錢”一點點在散去。他無論在寧夏搞傳銷,還是商丘開旅社,都虧了不少錢。妻子李素蘭一直是他的主心骨。“誰說搞傳銷就一定虧錢?我們那個要不是記者們曝光了人家,抓了很多人,我至少能要回來本金?!痹诶钏靥m看來,趙作海財運不濟,都由小人不斷作祟所致。
盡管沒有文化,自認為“法盲加文盲”,社會經驗也被監獄關掉了十多年,趙作海還是不太愿意承認,他與這個社會脫節的程度,遠比他對這個社會的期望大。十多年的冤獄,讓他變得很容易賠笑。在自己家里笑,在傳銷地笑,在小旅社里笑,在掃大街時笑,在現在這個直銷宣講會上,只要有人朝他看一看,他也會笑。
在出租屋里,一起做直銷的“老伙伴”們大都認識趙作海。他也是直銷團隊中的一張活名片。李素蘭說,連趙作海吃了保健藥都說好,“你干嗎不信呢?”
剛出獄時,趙作海跟著一家維權網站站長全國各地幫人維權,也出過幾次庭。在趙樓村他嶄新的平房里,他接待過很多前來求助的上訪戶。當著很多記者的面,他會在椅子上挺起胸脯,告訴來者,“你有啥冤屈,都給我講講吧。”
他一度被求助者當成救星,當成一枚具有魔力的維權符號。妻子李素蘭,就是在找他求助時認識他的。那是2010年夏天,李素蘭從鄰縣夏邑趕到趙家,背著一包上訪材料,手里還扯著一塊噴塑的控訴信。
費盡周折后,這兩個“大冤人”領了結婚證。跟著妻子,趙作海學會了吃饅頭前先洗手,晚上也有了個可以聊天的伴。但是,這樁婚姻并未得到他的兒子們的祝福。很快,趙作海夫婦離開了趙樓村,扎進了這個在他看來“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的社會。
此后,趙作海便與起先的冤獄受害者形象漸行漸遠。他首先得活下去。用李素蘭的話說,他們來到商丘,頭頂著天,腳踩著地,只有中間空氣是免費的,喝口自來水都得掏錢?!澳闶勤w作海咋了?你趙作海吃飯就不要錢嗎?”
趙作海和李素蘭對“維權”、“法治”這樣的字眼越來越厭倦。只是,每當一談起十幾年前挨打受冤的往事,趙作海的眼眶就會發紅。“我永遠不會原諒那幾個警察,他們明明知道不是我殺的人,把我這個好百姓往死里打?!?/p>
這些警察最后被追責,獲得最重的判決也不過是有期徒刑兩年。外界對此的爭議,趙作海也不想再過問了,他已經簽了刑事諒解書,拿錢撤訴了事。
2014年11月20日,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宣布重審(12月15日內蒙古高院改判被槍決18年的呼格吉勒圖無罪),有好幾個記者給趙作海打電話,想聽聽他的評價,都未能如愿?!拔也恢肋@個案子?!壁w作海說,“我也說不出啥東西,一句話,國家不能冤枉好人?!?/p>
監獄對于他來說,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都很遠了。在剛出獄的兩年里,他隔三岔五夢到自己還被關著,一身大汗從夢中驚醒。這時,獄中生活集聚的戾氣,也會在突然的剎那發作,他曾兩次卡住李素蘭的脖子使勁打她,事后卻又痛哭流涕地道歉。
現在的他和善多了,也幾乎不會再夢到高墻和電網。他害怕老無所依,要超過坐牢。當年被他“殺死”的趙振裳回到村里后,房屋、宅基地和農田早已被其侄子占據。侄子用磚為他砌了一個簡易房,讓他住里面,夏暖冬涼。撐了兩年多之后,趙振裳吃了一頓剩飯后感覺腹痛,被醫生打了一針,不治身亡。
趙振裳比趙作海還小一兩歲。他的暴斃,讓趙作海心有戚戚。他認為接下來的晚景,他能靠的人只有自己。李素蘭告訴他,這個直銷網絡最頂級的人住5000萬元的別墅,一個浴缸都值200萬元,他甚至開始替那個人操心:“這么多錢,可咋花呀?”
各地的投資擔保公司不斷出事,趙作海和李素蘭倒不大擔心放在投資擔保公司的二十來萬元。李素蘭曾半開玩笑跟該公司的人說,“不管以后出了啥事,你們可不能不還老趙的錢。不行我們就喊記者們來,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我們都認識人。”
她和趙作海都認為投資擔保理財是個好東西,錢放銀行里利息太低,不如放到理財公司里賺利息,“跟有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免費給你打工一樣”。他們覺得,這個世界,有人富,有人窮,有人一頓飯花好幾萬塊,有人吃不起一個饅頭?;畹米钍娣?,是那些有人給免費打工的人。
附本文手記:
12月10日中午,正在采訪中的我請趙作海夫婦吃飯,我們走了一兩公里路,穿過一個雜亂的菜市場去找飯店。
老兩口租住的地方位于商丘市道北,顧名思義就是鐵道以北,是商丘市區經濟相對落后的區域,他們租住在城中村一個小院的一樓里,月租400多元。家里沒有暖氣,也沒有取暖器,趙作海只有靠多穿一層棉襖御寒。我去的前幾天,他還在地攤上花15元買了一頂“雷鋒帽”,剛戴上的第二天,他便感冒了。
感冒的趙作海沒有吃藥,也沒有臥床休息,仍照舊服用妻子李素蘭從某直銷公司買來的排毒液和中藥膠囊。今年9月,李素蘭花了兩萬多元,成為這個直銷公司的一個“經銷商”,她被灌輸理念,只要聽該公司的課,購買該公司的各種產品,便可以遠離醫生.
除此,加入該公司的直銷網絡,還可以發展下線。李素蘭設想,在三五年之后,她的年收入可以達到80萬到100萬元,躋身于上流社會,至少老有所依。聽起來,她從事的這種行當并非合法的直銷,而是傳銷。事實上也大致如此。
當天是周三,吃完飯后,老兩口請我去該公司的網點聽課。我怕自己的介入會給他們帶來不便,李素蘭告訴我,對方并不避諱見記者,商丘本地也有好幾個記者兼職做這個,都賺了不少錢。
網點設在商丘火車站附近一座商住兩用樓上,趙作海夫婦帶我進人一間大開間,一中年男子正對幾個聽眾講得正酣。
“我的年薪也就200萬左右吧?!彼鏌o表情地說,“我加入太晚,這點收入在公司內部低得丟人。”接下來,他問大家,“你們有沒有問過自己,每天辛辛苦苦,什么時候才能參與上層社會的財富分配?”他又單獨問我,“你做記者的,一個月收入多少?”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太低,太低了……”他眉頭一揚,“你看起來也30多歲了,現在還在到處跑采訪,收入能高嗎?別人憑什么看不起你,不就是因為你既沒有權,也沒有錢嗎?”
我同樣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苦笑一聲。他倒沒有窮追猛打,轉而開始宣講做這行的前景來。我回頭看了看坐在窗邊的趙作海,他正在抽煙,見我回頭,就嘿嘿一笑。大概十來分鐘后,入門課程草草結束,大家一塊兒去上一樓層同樣格式的一個大開間內聽課。我作為新人,被指引到前幾排入座,趙作海又坐到了窗戶邊。當時,一名中年婦女正在講解該公司一款“高科技”衛生巾的妙用。這就接到了我見報原文開頭的場景。
20多分鐘后,我實在無法忍受,就離席而去。這次采訪,完全超出了我的預計,我沒有想到趙作海在3個月前已經離開環衛隊,更沒有想到他又一頭扎進了“直銷”。
3年前,趙作海夫婦就在一男子的介紹下,到寧夏參與傳銷,被騙了十幾萬元的“挨打錢”。顯然,他吃了虧,卻沒有領到教。這次見面,李素蘭還在向我抱怨,要不是河南某報當時曝光,她估計現在已經發大財了。她更憤怒的是,她的上線曾承諾退還她的錢,但媒體熱炒之下,傳銷窩點被警方搗毀,上線也被抓了判刑,那十幾萬元也沒影了。
我不知道如何解勸這對做著發財夢的夫婦,正如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為他們規劃一個更好的晚年。我們已經認識4年了,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到今天,從私人感情來說,真有點無法接受。作為法治符號的趙作海,仍舊在媒體上響當當。戴著“雷鋒帽”,穿著兩層棉襖的趙作海,卻就是一個陷入晚年困境的農民。
12月11日下午,在與趙作海夫婦告別前,我還是試著勸他們對直銷留點神,離那些“神藥”和“神器”遠一些。趙作海仍是嘿嘿笑而不答,李素蘭則試圖鼓動我做她的下線。
稿件刊發后,很多網友評論,部分評論還劍指趙作海。他出獄四年來的霉運,與他自己的一些選擇密不可分??墒?,我還是想起美國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開頭,主人公回想他父親教育他的話:“你每次想開口批評別人的時候,只要記住,世界上的人不是個個都像你這樣,從小就占了這么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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