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居斯塔夫·福樓拜,法國文學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薩朗波》《情感教育》等。本文選自書信集《福樓拜文學書簡》,記錄了福樓拜與友人、愛人的通信。在信中,福樓拜反復提及自己對藝術的追求,聲名與流言的困擾,以及對社會的犀利觀點。
01
致路易絲·科萊
你對我談及工作,是的,工作吧,熱愛藝術吧。在所有的謊言里,藝術還是最少騙人的。你就盡力愛它吧,以一種專一的、熱烈的、忠誠的愛去愛它。這樣做是不會有失誤的。惟有思想是永恒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樣的藝術家,那類藝術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從自己求美欲望的盲目工具,他們是上帝的喉舌,通過這樣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證明自己。在這樣的藝術家眼里,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誰對他們的痛苦都一無所知。每天晚上,他們上床睡覺時心情憂郁,他們以驚異的目光看待人類生活,有如我們今日出神地觀看蟻穴。
你是以女人的身份評判我,我是否該為此而抱怨?你太愛我,所以對我有所誤解。你認為我有天才、有思想、有獨特的風格,我,我。可你馬上要讓我變得虛榮了,而我卻一向因沒有虛榮心而自豪!瞧瞧,你認為我吃了多大的虧,這不,你已失去了批判精神。你是在把一位愛你的先生當作偉人。我多愿成為偉人中的一員呀!好讓你為我感到自豪(因為現在是我在為你而自豪。我對自己說:是她在愛你!這可能嗎?正是她!)。不錯,我很想寫一些精彩的東西、偉大的東西,讓你贊賞得流淚。我多想讓人演一出戲,那時你將會坐在一間包廂里。你聽我寫的臺詞,你還能聽見別人為我鼓掌。然而,恰恰相反,是你老把我抬高到你的水平,難道你不會為此而感覺疲勞!……童年時,我曾夢想光榮,和所有的人一樣。理性在我身上萌發較晚,但卻牢固地生了根。因此,未來的某一天,假如公眾竟能享受我一行字的快樂,那就很成問題了。即使發生這種情況,那至少也會在十年以后。我不明白我怎么會被引誘到向你朗誦一些東西,你就原諒我這個弱點吧!我當時未能頂住讓你器重我這種誘惑,那豈不說明我自信可以馬到成功?那是我怎樣的幼稚之舉呀!你是想讓我倆在一本書里結合,你這想法是極有情意的,它使我激動,然而我什么也不想發表。這主意已定。這也是我在我生命中的一個莊嚴時期對自己發的誓言。我寫作是絕對無私的,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盤算,也從不為今后操心。我不是夜鶯,而是鳴聲尖厲的鶯,這種鶯藏在樹林深處,只愿唱給自己聽。有朝一日我若出頭露面,那一定是全副武裝,不過我永遠不會很有把握。我的想象力已經在漸漸衰弱,我的激情正在下降,我寫的句子連我自己都感到厭惡。如果說我還保留著我寫的東西,那是因為我喜歡處在往事的包圍之中,正如我從不賣掉我的舊衣服。我不時去放舊衣物的頂樓看看,同時想想它們還是新衣時的情景,以及當時我穿著它們所做的一切……
▲ 電影《包法利夫人》劇照
02
致路易絲·科萊
不,我并不蔑視光榮:人不會鄙視自己夠不著的東西。一聽到這個詞,我的心比任何人的心都跳得厲害。往日,我曾長時間夢想獲得驚人的勝利,那時歡呼聲使我渾身戰栗,仿佛我真聽到了似的。然而,一天早上,不知為什么,我一覺醒來突然擺脫了這個愿望,擺脫之徹底,比愿望已經實現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清醒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于是我運用全部理智來觀察我的天性,我天性的實質,尤其是我天性的局限。因此我欣賞的那些詩人于我只顯得更高大,離我更遙遠,而我,由于我心地善良誠實,我把這種謙卑看作一種享受,換了另一個人準會把肺氣炸。一個人具有某種價值時,尋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踐自己,而尋求光榮也許就是自我毀滅。
有兩類詩人。最偉大、最出眾的詩人,真正的大師概括人類,卻不為自己操心,也不把自己的激情掛在心上;他們把個人的品格束之高閣,卻自我淹沒在別人的品格里,從而再現整個宇宙,這宇宙便反映在他們的作品里。這宇宙熠熠生輝,五光十色,千變萬化,猶如整個蒼穹投影在大海里,帶著它全部的星星和完整的湛藍。也有另一類詩人,他們只需喊叫便能顯出和諧,只需哭泣便可使人感動,只需操心自己便可流芳百世。倘若做別的事,他們也許不可能有更大的進展。然而,他們缺乏雄渾的筆力,他們具有的只是活力和熱情,所以,他們如果生來就是別種氣質的人,他們也許不會才華橫溢。拜倫就屬此類。莎士比亞卻屬另一類。其實,莎士比亞愛過什么、恨過什么、感受過什么,對我來說,這有什么意義?這是一位令人膽寒的巨人,很難相信他曾是一個普通的人。
是呀,光榮,人們總希望它純潔、真實、牢固,如同那些由神和人結合所生的半神半人式的英雄的光榮。有人抬高自己,擺出架勢,以圖達到人神的高度;有人從自己的才華中抽出心血來潮式的幼稚和本能的忽發奇想,以使它們進入某個約定俗成的類型、某個現成的模子。或者,在別種情況之下,有些人可以自負到相信,只要像蒙田和拜倫那樣說出自己之所思和自己之所感便可創造出優秀的東西。后邊這個主意對具有獨特性的人來說也許是最明智的,因為往往在人不去著意追求什么優點時,他可能有更多的優點。而且,隨便哪個人,只要他會正確寫作,都會在寫自己的回憶錄時完成一本極好的書,只要他寫得誠實、全面。
好吧,再回頭說我自己。我從不認為自己高明到可以創造真正的藝術品,也不認為自己怪癖到可以讓作品充塞著我個人。我不具有使我獲得成功的靈巧,也不具有足以獲取光榮的才能,我便迫使自己只為自己而寫作,為我個人的消遣,有如人們吸煙、騎馬。幾乎可以肯定,我不會復印一行字,我的侄兒們(我是指本義上的侄兒,因為我既不想家里有后代,也不想依靠別人)將來可能會用我荒誕的小說為他們的兒孫制作三角帽;他們還會用我的東方神話故事、我的戲劇、神秘劇等,以及別的一些廢話圍遮他們廚房里的蠟燭,我可是極認真地把那些東西排列在漂亮的白紙上的。親愛的路易絲,以上便是我一勞永逸地向你講述的我思想深處對此話題和對我自己的看法。
▲ 福樓拜手稿
03
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
我常覺得自己快要瘋了。腦袋瓜里時時刮起思想和形象的旋風,覺得自己快像一葉扁舟要沉沒在風暴里。但我緊緊抓住理性不放。以理性主宰一切,雖受圍攻,屢吃敗仗……自豪感支撐著我,與痛苦扭打,戰勝苦難。有一種感情,或說一種姿態,您似欠缺,就是:喜愛沉思。不妨以人生、激情、您自己,作為智力活動的題目。您就會怒斥世道之不公,社會之卑劣,專制及人生之丑惡。這些您都了解?都研究過?您就是上帝?誰說過,人的判斷力是萬無一失的?感覺不會欺騙您嗎?人的感覺有局限,智力有所不及,怎能對真善有完全的認識?“絕對”能抓得住嗎?若想好好活,就別想去弄明白世間萬物。人類就是這樣。問題不是改變人類,而是認識人類。少想想自己。放棄迎刃而解的奢望。解決辦法,存在于上帝胸中。惟上帝握有良策,但秘不示人。
然而,學習的熱忱中寓有理想的愉悅,而此類愉悅,只有高尚的靈魂才有。
在思想上,追慕三千年前的長者,感受他們的苦難和夢想,就會覺得心智頓開。一種深邃而無涯的同情,將像大氅,裹住人人物物。
別囿于一己的小圈子。多讀偉大的讀物。訂個學習計劃,嚴格遵行,持續不輟。讀歷史,尤其是古代史。強迫自己做一件需要恒心的累活。生活是一樁討厭的事,惟一忍受之法,就是逃避。閱讀大師,掌握其手法及實質;研讀之余,覺得眼前閃亮,心情愉快。一如走下西奈山的摩西,因為尊仰上帝,臉龐四周放出光芒。
您為何老講內疚和過失,恐慌和懺悔?丟開這一切,可憐的靈魂!為了自豪。既然您覺得心靈純凈,自可面對上帝,坦率聲言:“我就在這里!”
既無過失,何懼之有?人能犯什么過失?面對善與惡,人又何足道哉!
您的一切痛苦,皆源于思想的過分悠閑。思想的胃口很大,沒有外面的食料,就反求諸身,直啃到自己的骨頭。所以得重鑄思想,加以充實,而不允許任其閑蕩!
舉例來說:您很關注世間的不公,關注政治和社會主義。這很好。不妨讀讀與您有同樣憧憬者的著作,翻翻烏托邦學者和夢想家們的著述。——而在形成定見之前,應研究一種很新的學科,時下談得很多而鉆研不足的政治經濟學。您會驚奇地發覺,自己在逐日改變主意,快若換襯衫一般。且不去管他,懷疑主義并不晦澀,您會覺得像參與人類的喜劇,好像歷史為您一人在世界上演進。
淺薄的人,眼界有限的人,自大狂妄的人,要求每樁事情都有結論。他們尋求生活的目的,無限的規模。他們在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對大海說:“我要數清海濱的沙粒!”而沙粒從他們指縫間滑走,數數又頗費時日,于是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在沙灘上該干什么?應該跪對大海,或者漫步海邊!
▲ 青年福樓拜
任何偉大的天才都不去下結論,任何偉大的著作都不去做結論。因為人類始終在前進,遠沒到做結論的時候,而且也沒結論可做。荷馬沒做結論,莎士比亞、歌德、《圣經》,都沒有做。
時下流行“社會問題”之說,我極反感。結論找到之日,世界的末日也就到了。生活是個永久的問題。歷史也是,歷史是不斷把年數加上去。輪子轉動時,您能數出有多少根輻條嗎?
十九世紀有諸多跨越,于是徒增一種自豪,以為我們發現了太陽。有人說:宗教改革為法國大革命做了準備。此語不虛,但法國大革命本身也為另一種狀態做了準備。如此等等。我們最先進的思想,倘若從肩膀上看過去,就顯得落后、可笑。我敢斷言,再過五十年,社會問題、民眾道德、進步、民主都將變成“老生常談”,就像十八世紀末流行的“敏感、自然界、偏見,心靈間甜蜜的聯系”,后來變得十分可笑一樣。
因為我相信人類會不斷進化,形式會不斷改進,我討厭想將社會納入某種框架的做法。民主不再是最后的訴求,正如奴役制、封建制不是最后的訴求一樣。人類極目所見的天際,不是對岸,永遠是天外還有天!所以尋求最好的宗教、最好的政府,是愚蠢的瘋狂。對我說來,正在消亡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因為正讓位于另一新政府。
04
致居斯塔夫·莫泊桑夫人
在目前這樣一個可憎的時代,為什么還要發表作品?難道為了賺錢?多么可笑!仿佛錢是對工作的酬勞而且可以成為工作酬勞似的!有可能這樣,但得等到投機倒把被摧毀的時候:從現在到那時,不可能!再說,怎樣衡量工作?如何估量人的努力?余下的就是作品的商業價值。為此就必須取消介于生產者和購買者之間的中間環節,但無論如何,這個問題本身是無法解決的。因為,我寫作(我談的是有自尊心的作家)并不是為今天的讀者,而是為只要語言還存在就可能出現的讀者。因此我的商品不可能在目前被消費,它并非專門為當代人制造。我的服務一直不明確,因而是無價的。
05
致弗雷德里克·博德雷
我目前心情煩悶。《包法利夫人》使我極端痛苦!我現在真后悔把它發表在《巴黎雜志》上!所有的人都勸我作一些輕微的改動,出于謹慎,出于格調,等等。然而,我認為,這種行動簡直卑鄙得出奇,因為,憑我的良心,我看不出我書里有什么可遭譴責的地方(從最嚴格的道德觀出發)。
這說明為什么我告訴萊維停止一切活動。我還沒有拿定主意。
噢!我明白您會怎樣回答我!不過您仍應當承認,您內心深處的想法和我一樣。
這之后呢?前景!還能寫出什么東西能比這部小說更無害?如此不偏不倚的描寫都激怒了某些人。還能干什么?拐彎抹角?胡謅?不!不!一千個不!
因此我非常想回家,永遠回到我的鄉村,回到我的沉默里,并在沉默中繼續寫作,為我,為我一個人寫作。我要寫幾本真實的、味道濃郁的書,我向您保證。不為名譽而憂慮,這會使我過上一種有益于健康的呆板生活。這個冬天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一年前我比現在強。我自己看上去仿佛是個妓女。
總而言之,圍繞我的第一本書吵吵嚷嚷,我認為這與藝術太格格不入,所以我對自己都厭倦了。此外,由于我無比珍惜別人對自己的尊重,我渴望保持這樣的尊重,而現在我正在失去它。您知道,我從沒有見諸鉛字的急迫愿望。什么都不付印,我也生活得很好。原因是,我認為根本不可能在想作品之外的事情時寫出一行字。我的同代人可以不理會我寫的句子,我也可以不理會他們的掌聲……和他們的法院。
社會虛偽已登峰造極,我因而果斷地逃避戰爭,從今以后,我心甘情愿過一種最謙卑的有產者的生活。
老朋友,我就處在這種狀態。我很有必要賭咒發誓,決心不出版了。我認為我應當這樣。
06
致埃德瑪·德·熱奈特
沒有比夏季美好的夜晚更帶憂郁色彩。永恒的自然力讓我們感覺到:我們可憐的個性多么虛妄!
看到自己的孤寂與焦慮,我自問:我是白癡還是圣人?這種古怪的意志為我增光,但也許標志著愚蠢呢。偉大的作品不要求這么多艱辛!
我愈益不滿于近代改良派。其實他們什么也沒改良。圣西門、勒魯、傅立葉和蒲魯東,全都陷入中世紀!世人未注意到:他們全都相信《圣經》中的“顯靈”。
為什么用一些不可理解的東西去解釋另一些不可理解的東西?以“原罪”釋“惡”,等于未釋。尋根究底是反科學、反哲學的。在這個問題上,宗教比哲學更令我不快:宗教聲稱自己無所不知。說這是一種心理需要,我同意。這種需要值得尊重……
至于“贖罪”之說,則源自狹窄的司法觀念:是司法野蠻、混亂的一種觀念,是將“遺傳性”轉化為人的責任。
東方“善良”的神明并不善良。它讓兒童為父輩的過錯付出代價……
當我們揚言正義、憤慨或上帝的慈悲時,其實是在原地踏步。人類一切品質都是相對的,與“絕對理念”水火不相容。
晚上的月光多么皎潔!
周一午夜,有游人自集會返回,乘小舟經我窗前,吹奏著風樂器。突然驚擾到我,便起來關上小窗……心潮起伏。
啊,索蓮托的橘樹多么遙遠……
文字丨選自《福樓拜文學書簡》,[法] 福樓拜 著,丁世中、劉方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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