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人的記憶深處,總有一些聲音在縈繞:“搖搖搖/搖到外婆橋……”“燕燕燕/飛過天……”“鐵腳斑斑/斑過南山……”
那是生命最初的歡歌,源自時間的無名之處,穿越人海、一路生發(fā);也是母語播撒在我們心田里的第一批種子,在光陰的流轉中慢慢長成一棵棵參天大樹,聯(lián)結成林,守護著我們的來處、祝福著我們的歸途。
盡管世事變幻、時代更迭,但歌聲不歇、種子不眠,一如生命本身,綿延蜿蜒、薪火相傳。因為,變幻的世事會鍛造出新的語詞、更迭的時代會催生出新的情愫,當它們如落葉歸根般墜落時,大地再次豐饒,滋養(yǎng)了參天大樹。正是在這蔥郁茂密之中,無數(shù)的有心人古往今來——他們以文字為生涯、以天真為信仰,采擷一束又一束童年的青枝,植于陽光之下、心田之上。
趙霞的兒歌集《北斗在天》就是這樣一束童年的青枝,帶著個體的審美創(chuàng)意與生命溫度,搖曳在時代的風中。
《北斗在天》
這本集子共收有33首兒歌,以其中的6句歌行作為小標題來提綱挈領:“高高山上有只船”“蘋果樹下過家家”“瓜兒藤上不結瓜”“蕩到云上看小鳥”“吃完菱角兩頭尖”“蜻蜓蜻蜓升得高”。這些齊整的七言歌行不但妥帖安放了長短不一、內容各異的歌謠,而且其自身還形成了一個聲音的場域,簡單而自足;而在聲音之外,歌行還以繽紛的內容組成了一個意象的花環(huán),活潑而自由。就這樣,從聲音到意象,這本集子在整體編排這個層面上已經(jīng)彰顯了一種“別有用心”:既努力繼承、遵循民間兒歌某種“亙古不變”的模式,又嘗試在這模式中注入一個常隨時間進行而不斷“推陳出新”,同時又執(zhí)著守望的自我。
這自我敏感于一個未來已來的時代,現(xiàn)代科技的日常化以及由此而來的人類時空感覺的變化。空間站、飛船、火箭、深海潛水器、高速鐵路……這些昔日祖輩們連想象的觸角都無法企及的存在,卻是今日孩子們眼中的尋常物。那么,21世紀的漢語兒歌能否有效收編這些日新月異的詞匯并拓展自身的表達空間呢?為此,作者在第一編“高高山上有只船”里進行了頗見成效的實驗。《飛船和火箭》《日出東方》《蛟龍出海上》《高鐵高》《南海南》……僅憑上述題目,我們便可窺見一個深思熟慮的空間架構:從太空到陸地、從海面到洋底,兒歌的世界也可以如此遼闊。正是在這遼闊的世界里,那些年輕的語詞落地成株,順著傳統(tǒng)民間兒歌所搭建的古樸語言形式一路蔓延、伸展。它們生長的聲音應和著漢語獨有的韻律與節(jié)奏,歡喜、悅耳。
比如,“高鐵高,/走大橋,/大橋寬,/走平川,/平川闊,/走沙坡,/沙坡黃,/走長江,/長江遠,/走山脈,/山脈彎,/走高原,/高原高處云連天,/高鐵開向云里邊。”在這首《高鐵高》中,耳熟能詳?shù)摹绊斸樆丨h(huán)”格式不但一如既往地創(chuàng)造出語言游戲的動感與快感,而且還賦予了此首兒歌一種有趣的可視性:一行又一行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語詞就像一列長長的火車,車廂連著車廂,行進在廣袤的大地之上。更有意思的是,這列火車并未滿足于以“三言一行”的節(jié)奏勻速前行,而是在結尾處突然加大馬力,奮力向上一躍:“高原高處云連天,/高鐵開向云里邊。”不管是形式層面還是內容層面,都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起一條巨龍騰空而起的模樣。現(xiàn)實與想象、過去與未來、科技與神話,它們之間的界限就此消融在歌行中。
顯然,在這個未來已來的時代,漢語古老的文化基因一直如萬有引力般指引著作者的思緒。所以,才有了《北斗在天》:“北斗在天,/星星點點,/上下照耀,/無際無邊。//北斗在地,/點點星星,/上下耀照,/無邊無際。”這是一首初看平淡,細讀壯闊的兒歌。“星星”“點點”“天”“地”“無邊”“無際”……隨著這些核心漢字的組合、重疊、循環(huán)和往復,一個斗轉星移又“亙古不變”的宇宙圖景徐徐展開:幽暗深空,繁星閃爍,那是來自光年之外的凝視。在這浩瀚、古老的天穹之下,先祖?zhèn)円欢ㄒ苍臀覀円粯訜o數(shù)次地抬頭仰望,心生向往之意、敬畏之情吧。不然,漢語文學又怎會誕生“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這樣的“神游”與“天籟”傳統(tǒng)呢?從這個角度而言,《北斗在天》就是一粒小小的“神游”的種子,播撒在稚嫩的心田之上,孕育著“欲說還休”、源遠流長的宇宙意識和家園意識。它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訴說著這樣一個事實:無論科技多么發(fā)達,人類永遠是造物的孩子;無論長大后的我們走得有多遠,最初的家是永遠的鄉(xiāng)愁。
于是,對家的守望與對童年的守望就像兩條青青的藤蔓,相互纏繞與依存,貫穿了這本兒歌集的始終。
從“天穹之下,/是我家鄉(xiāng)。”到“圓圓的抱抱,/圓圓的家。”;從“五只小鴨,/嘎嘎嘎嘎,/太陽下山,/趕快回家。”到“什么飛?/樹葉飛。/飛去哪?/飛回家。/家在哪?/泥土下。/今年睡一覺,/明年再發(fā)芽。”;從“老家遠,/老家近,/小溪轉彎是小徑。”到“小牛小牛走一走——/往東走,/沒人留;/往西走,/沒人留;/往南走,/沒人留;/東西南北走一走,/走到我家有人留。”……在這些形式各異、長短不一的歌行中,家——這個溫暖而親切的漢字,其所指如漣漪般層層擴散,直抵人心的最柔軟之處。它們既延續(xù)了傳統(tǒng)日常意義上對“家”的種種定義,也融入了作者個體對“家”的諸多可能性想象。透過這種傳承與想象,“家”所綻放出的意象猶如春日薔薇,映照了童年的生命和記憶,也庇護了童年的無憂與無慮。
在這被庇護的無憂中,一種情深意長、意猶未盡的天真經(jīng)由那些清淺的歌行蕩漾開來,成就了這本集子中許多令人心動的瞬間。如:“這是我的,/那是你的。/我有這個,/你有那個。//我的給你,/你的給我。/你有我的,/我有你的。”它既是語言自發(fā)的涌現(xiàn),保留了傳統(tǒng)民間童謠簡素的容顏;也是作者對世界、對童年以及對兒歌這一文體深度思考后的自覺表達,描述著“美美與共”的愿景。而在筆者看來,它似乎同時也是一個關于這部兒歌集的創(chuàng)作隱喻:以童心為媒,作者在有限的形式與無限的童年、古老的文化與稚嫩的孩子的“你來我往”中,培育出一片生命的芳草地。
(作者系兒童文學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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