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剛好是沈鈺璟從事墓碑設計整三年的日子，也是她在杭城西北角的徑山竹茶園度過的第三個清明節。清明當天，竹茶園里前來祭拜的逝者家屬絡繹不絕，沈鈺璟一早便來園區，幫忙引導家屬參加竹茶園的祭奠活動，或者為迷路的人群指引上下山的路徑。

入行三年，這位出生于1998年的杭州姑娘，已經為130多組家庭設計了個性化的墓碑。她為早逝的孩子設計的七彩玻璃墓碑，讓珊瑚、海龜、鯨魚和漸變的海浪在光影里流動；為思鄉的內蒙古老人雕琢蒙古包圖騰的墓碑，重現草原的牧羊生活；為愛旅游的夫妻留下幽默的墓志銘“這回去哪兒”……

她設計的墓碑對應的主人最大的90多歲，最小的才10歲。她用這些“治愈系墓碑”記錄著逝者生平，為生者延續愛的溫暖，讓生離死別更有溫度。三年來，沈鈺璟接到的墓碑設計訂單數每年都在遞增，她感覺自己正被越來越多的人需要。與生死頻繁對話的日子，也讓她對生命有了更深刻的感悟：珍惜當下，珍惜身邊人。

把情緒藏在心底以更專業的態度去面對客戶

今年3月，一個13歲的小男孩“住進”沈鈺璟設計的“新家”，他的墓碑頂部有一窩小鳥，鳥爸爸和鳥媽媽保護著幾只剛出生的小鳥，墓碑上雕刻著孩子稚嫩的手寫字體“感恩有你”及落款，墓地蓋板有一只彩色的七星瓢蟲仿佛正在慢慢爬行。墓碑右側有一棵猴面包樹，小兔子、小松鼠在樹上嬉戲。

沈鈺璟告訴記者，“當時在與男孩父母溝通設計時，他們告訴我：孩子生前很喜歡昆蟲，尤其是七星瓢蟲，他也特別喜歡猴面包樹，因為他曾在報道里看到猴面包樹是可以住人的，所以常常跟父母提起他想去馬達加斯加看看當地的猴面包樹，住進去感受一下。但是直到小男孩去世前都沒有實現這個愿望，父母就想把它融入到墓碑設計里面，彌補孩子生前的遺憾?！彼€提到，墓碑上擁抱在一起的小鳥，是孩子父母想通過這種方式去傳達他們對孩子的愛，而“感恩有你”是2024年母親節那天，小男孩親手寫給媽媽的字，“墓碑上的字就照著他的字跡拓印上去的，筆跡雖然青澀稚嫩，卻是孩子對媽媽最純粹的愛?！?/p>

沈鈺璟在征得家屬們的同意后，又將小兔子、橄欖樹枝、蒲公英種子等元素設計進去，并在墓地周圍點綴上小鳥、蜻蜓等物件做出呼應，使得墓碑整體看起來溫馨又充滿童趣。落葬前幾天，孩子母親又帶來一塊畫著蝴蝶、蜥蜴和七星瓢蟲等小動物的擺件石頭，上面寫著“外公外婆愛你”，邊緣其他幾塊石材上也刻著“爺爺奶奶永遠愛你”“爸爸媽媽最愛你”等字樣。

下葬當天，孩子的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等都到了現場。安裝墓碑時，所有人都萬分小心，生怕碰壞了任何一個地方。也許是擔心小朋友一個人太孤獨，男孩母親又將帶來的十幾個各式各樣的小鴨子放在蓋板上。清明時節，墓碑旁的月季花開得愈加旺盛，男孩的父母親又帶來他生前最愛吃的糖果、檸檬茶，陪著他度過在竹茶園的第一個清明節。

“小朋友是在充滿愛的環境里長大的，雖然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我相信他家人的愛會永遠陪伴著他。”墓碑落成時，沈鈺璟和小男孩的家人一起淚流滿面，“人肯定都是有感情的，當家屬訴說著親人生前的一些點滴時，我們也會忍不住鼻子一酸。但這是我們的工作，即便有情緒波動也要藏在心底，然后以更專業的面貌去面對客戶?！?/p>

這份工作就像是為逝者設計最后一座“房子”

2021年，23歲的沈鈺璟從浙江農林大學景觀設計專業畢業后，進入設計院工作。那一年，在日復一日的加班和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之下，她覺得自己疲憊不堪，難以應付。一次偶然的機會，沈鈺璟了解到離家不遠的徑山竹茶園正在招聘墓碑設計師。

“我不認為這個工作有什么忌諱，相反，我對生命充滿好奇。這份工作對我而言更有意義，就像是為逝者設計最后一座‘房子’”。以前實習時，沈鈺璟也曾聽新人在面試時提到過墓碑設計師，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崗位還挺新奇，但沒想過自己也會從事這個行業。沈鈺璟也曾和朋友們聊過這個行業，作為95后人群，他們似乎并不太忌諱從事殯葬行業，反而更多的是覺得墓碑設計師崗位很新奇。后來再和同學聚會時，他們也都會主動問沈鈺璟“最近又做了什么好看的設計”，甚至會幫她收集旅行中的靈感。

而父母對于沈鈺璟的職業選擇，總是予以無言的支持。在沈鈺璟印象里，父母一直都比較支持她的想法，高中時很多父母難以接受孩子作為美術生參加高考，但他們頂著壓力讓她去學美術，最終也以藝術生的身份考上大學。“他們一直都很支持我的決定，只要是我自己決定好的事情，他們都會無理由支持?！?/p>

抱著嘗試一下的想法，沈鈺璟跳槽成為一名墓碑設計師。原本她以為自己只要按需求把墓碑設計好就行，但入職后發現，這個崗位涉及的范圍特別廣，不僅需要有軟件繪畫等最基礎的專業技能，還要具備最重要的溝通能力，與客戶溝通設計思路、方案，設計落地后要與工廠銜接石材加工以及后期落墓等各個環節。

“我的崗位更像是一個產品經理，需要協調客戶、工廠、竹茶園墓區等多方的實際進展情況，再進行最終確認，這期間很多環節都需要我親自去確認。作為墓碑設計師，設計只是最基礎的工作，最難的地方是如何快速精準地捕捉客戶的需求，以及如何有效與各方進行溝通協調?！睂τ谧约哼@樣社恐的人而言，沈鈺璟覺得工作還是很有挑戰性的。

墓碑設計數量每年都在遞增感覺自己被越來越多的人需要

入行三年，沈鈺璟已完成了130多塊定制墓碑設計，最遠的逝者來自新疆——每年冬至和清明，逝者的丈夫都會帶上一束愛人最喜歡的白色百合，專程從新疆趕到杭州掃墓。

回想起第一次與客戶對接墓碑設計時的忐忑，沈鈺璟直言自己當時沒有經驗，對于要做的事情總是有點不太自信，好在同事們都很照顧她，會主動幫忙去跟客戶溝通，直到設計最終順利落地。處理那一單的三個月對沈鈺璟而言，是她成長最快的日子，她認真熟悉所有的工作流程，獨立與客戶對接各個環節。如今她的身上早已褪去初入行時的忐忑，成長為一位能從容面對生死的墓碑設計師了。

每次設計時，沈鈺璟都會與家屬進行深入溝通，從逝者的人生閱歷、職業以及自身愛好等方面提煉元素，將逝者的一生展現在墓碑上。她記得自己參與過耗時最長的設計用了5個月，客戶是一位追求完美的女兒，她要求父母親的墓碑要精確到毫米。更有一位客戶從她入職時開始對接設計，三年后的今天仍在溝通設計思路?！拔覀兂Ｒ幇才攀鞘熘畠冉o出設計初稿，但是我們不會限制后期交流的時間。因為每家客戶的情況不同，需求也不一樣。有些客戶可能想法比較多，也比較新奇，溝通時間就會長。有些客戶可能比較趕時間，方案就能很快確定?！?/p>

問及兒童墓碑和長者墓碑的設計難度時，沈鈺璟提到，長者的墓碑多會根據自身閱歷來設計，因此墓碑會偏向傳統化，簡單也更莊重肅穆。而對于兒童墓碑的設計，因為孩子年齡較小，父母不希望他們禁錮在一個方方正正的墓碑里，更希望把孩子的愛好、喜歡的動物或動漫元素等融入到墓碑上，而且還不能過于突兀，因此設計難度更大。

三年來，沈鈺璟接到的設計數量每年都在遞增，每個月都要完成三到四組設計，她感覺自己正被越來越多的人需要，“現在大家對墓碑的選擇逐漸從那種老式統一的石碑，轉變為能夠多元化、個性化、有溫度地呈現逝者生平，承托更多的情感的個性化墓碑。”

死亡不再只是遺憾他的人生可以給別人帶來啟發

作為墓碑設計師，沈鈺璟當然希望自己精心設計的墓碑能夠得到逝者家屬的認可。

“去年冬至，一位逝者的女兒蔡姐跟我對接設計，她一開始跟我提出的需求就是墓地整體要看起來很溫馨，不想讓墓碑看起來很陰森，讓人覺得來掃墓是一種負擔?！鄙蜮暛Z回憶道，根據蔡姐和于阿姨（逝者妻子）的要求，她設計了一款莫比烏斯環墓碑，它是一個纏繞的環狀銅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相互纏繞的線條都能構成心形。逝者去歐洲旅行時曾與生命之環合照，沈鈺璟根據這個生命之環，制作了“生生不息、生命輪回”的銅件，寓意“永恒的愛”。環狀銅件下方，用花崗巖石材制作成書本堆疊的造型，因為逝者常和家人們一起閱讀各類書籍，并共同探討觀后感。墓碑的左側是一個信箱，上面掛著的木板上寫著“一瞬永恒”。“逝者和于阿姨是在做知青時認識的，后來逝者選擇去當兵，六年內二人互通書信聯系。那些充滿愛意的信件，于阿姨一直仔細保存著，時不時翻出來看看，因此設計信箱借此來象征兩人忠貞不渝的愛情。”沈鈺璟回憶道。

墓地蓋板設計成心連心造型，上面雕刻著蔡姐為父親撰寫的人生總結，旁邊擺放著一個愛笑的彌勒佛。最后，家屬還在墓碑旁放了很多逝者生前的照片、喜歡看的書，以及他去世前留給女兒的一段話。歷時五個月，墓碑設計完成?！坝诎⒁虂眚炇漳贡哪翘?，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她緊緊握著我的手，連聲向我表達感謝，她說：‘我們老蔡肯定喜歡。’”

今年清明，蔡姐帶著母親和孩子來祭奠父親，在采訪中，她提到，“當初設計這塊墓碑時，就是希望大家看到它時，不只是覺得死亡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更多是覺得一個人度過了很精彩的一生，他的人生是可以給別人帶來啟發的?！睂τ谏蜮暛Z精心設計的墓碑、信箱，還有周圍栽種的櫻花樹和橘子樹，于阿姨更是感慨道，“以前覺得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現在到這里，感覺就像是家了。我們家的櫻花也開了，跟這朵晚櫻一模一樣?！?/p>

家屬們在設計墓碑時最看重什么？沈鈺璟覺得他們最希望能夠把逝者生前的點滴、愛好、職業等元素通過墓碑具象化展現出來。對沈鈺璟而言，她更希望多年以后，家人們看到這塊墓碑時依舊可以想起和逝者曾經生活的一些畫面，一起經歷過的美好故事。“而對于陌生人，我希望他們在看到這塊墓碑時，能夠直截了當地明白這一家人所要表達的內容。”

每一塊墓碑都訴說著一段獨特的人生故事

每設計一塊墓碑，就會聆聽到一段獨特的人生故事?；叵肫鹪浽O計的那些墓碑，沈鈺璟感慨頗多。她提到那塊碑前放著兩只石雕小羊的蒙古包墓碑，他的主人來自內蒙古，早些年跟隨孩子舉家搬遷至杭州定居，時常記掛故鄉，沈鈺璟就在設計時首次創新使用耐候鋼板做成山的形狀，并雕刻上蒙古包、駱駝、小推車等元素，展現出內蒙古的地域特色，彌補逝者對于落葉未能歸根的遺憾。

“還有一個客戶的母親非常想去全世界旅游，但因為他本身工作比較忙，直到母親逝世，也沒實現帶母親周游世界的愿望?！鄙蜮暛Z根據他的要求，設計制作了一個地球儀，地球儀上刻畫了幾只小動物，周圍是一圈行星，意味著他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可以到處旅游?！懊看慰粗@些墓碑，我立刻就能想起和家屬們對接設計時，他們臉上充滿愛意的表情?！?/p>

設計時如何保持靈感不枯竭？沈鈺璟表示，那就需要依賴日常生活中大量素材的積累了，除了平時會關注一些設計軟件尋求靈感，外出旅行時，她也會有意去拍攝一些適合做墓碑的元素，比如形狀各異的樹葉、特色建筑以及民族紋飾等。她覺得設計不能閉門造車，要去培養更飽滿的人文情懷?！耙窃O計時沒了靈感，我也會到園區里散散步，去山上看看之前做的那些墓碑，啟發一下自己的思路。”

這三年來，沈鈺璟發現隨著社會的快速進步，殯葬行業也在不斷改革，很多家屬不再滿足于傳統方正的墓碑造型，而是追求墓碑與自然景觀融合甚至交互式設計。“當人們生活品質顯著提升時，人們也會更加注重去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客戶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正值上有老下有小的處境，思想和眼界也都比較開放，在為老人設計墓碑時，也會融入更多自己的創意想法。也有老人會提前為自己設計墓碑，對于自己百年后要住的地方，力爭要做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鄙蜮暛Z說道。

希望未來自己的墓碑周圍一年四季開著花

初入行時那個忐忑、內向的女孩，如今已經成長為一位自信、健談的設計師。反觀自身的變化，沈鈺璟覺得自己最大的成長是膽量，與人溝通打交道時不再害怕。

“我的性格可能偏內向，以前確實有點不太敢跟人打交道，跟別人溝通時總是下意識地抗拒或者害怕?！比缃?，沈鈺璟獨自一人便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個客戶、家庭之間，通過溝通，表達出他們心中的情感。

對于生死，沈鈺璟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珍惜當下，珍惜身邊人。工作中，沈鈺璟總是會聽到家屬提起“遺憾”，“當一個人離開我們之后，我們才發現很多事情沒有去做，很多愿望還沒有達成，這些遺憾是無法彌補的?！?/p>

這三年，沈鈺璟更愛惜自己的身體了，每年除了單位的常規體檢外，她還要帶著父母到三甲醫院做一次全身體檢，這也是她在這從事這份工作之后，一直都在切實執行的事情?！吧眢w是革命的本錢，身體一定要好。我以前總是熬夜刷手機，現在每天都會在晚上11點前睡覺?！?/p>

今年，沈鈺璟才27歲，卻也設想過自己百年之后的墓碑。接觸過那么多墓碑，沈鈺璟還是更喜歡偏自然化一點的墓碑，就在一塊自然石上刻上名字和出生年月日，也不需要放照片，只需證明她來過，這就夠了。不過，對于墓碑旁的植物，沈鈺璟希望它是一年四季都會開花的，“在花鳥蟲鳴之間，我在那邊靜靜地躺著?！?/p>

“墓碑不是終點，而是情感的載體。”沈鈺璟感慨道，它對逝者和家屬而言，是愛的一種傳達。“一塊好的墓碑，可以把冰冷的石材轉化為有溫度的表達，它可以擺渡思念、延續愛意，在生者和逝者之間架起橋梁?！?/p>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靜

編輯/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