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被圖片和視頻無限搶奪眼球的時代,文字還有力量嗎?
坐在福建石獅的街頭幫人寫信、一寫就是60年的代書先生姜明典會說:有。
幫人寫了一輩子的書信,攢了一肚子的人間冷暖。
最近,年過七旬的老姜開了個小紅書賬號,隨便分享了幾則工作見聞,就拿下了百萬流量。
讀了老姜的文字,你仿佛終于補上了一堂曾經被用來打盹神游的語文課——
要寫時代洪流中被裹挾的普通老百姓,你不能只寫“風雨飄搖、命途多舛”。
你要寫:“地方夠大,但放著兩個人的一輩子,就擠得人喘不過氣了。”
要寫一個因為封建禮教被迫終生與母親分隔兩地的孩子,你不能只寫“孤苦無依、煢煢孑立”。
你要寫:“蔡天助活得像一塊只管立在那的蔡家門牌。”
要寫孩子對已故母親的追憶,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又顯得有些輕佻落俗。
你要寫:“她牽著我的時候我頂不起天,我牽著她的時候她夠不著地。”
有人夸老姜文筆好,輕輕松松就秒殺作協里一半的散文家;
有人勸他出本書,不要浪費自己的好文筆和好故事;
還有人構思了一部文藝片,主演就讓影帝范偉老師擔綱重任。
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樸素的烹飪手法,真正打動人的東西往往也無需任何修飾。
果然,當老一輩開始認真玩社交軟件的時候,還真沒年輕人什么事兒了。
01 姜明典的地攤,跨世紀的“通訊基站”
老姜不是普通的代書人,他是當地人與海外華僑親人之間的“通信橋梁”。
在福建本地的語境下,他所書寫的這類信件叫做“僑批”。替村民寫下幾萬封僑批的老姜,同時也見證了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
上個世紀上半葉的閩南地區,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去海外務工的人。
大部分作為頂梁柱的男人離開了家,在海外重新組建了家庭,這就是當地很常見的兩頭婚。
這個特殊時代的特殊婚姻狀況并不稀奇,但這背后卻有一大批被遺留在家鄉、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留守婦女,她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番客嬸。
番客嬸是老姜最主要的客戶組成,他年輕的時候親自下鄉走到村民的家里幫人寫信,在那里認識了許多獨守空房的家庭婦女。
老姜有一篇點贊超過14萬的帖子,題目叫《她讓我給死人寫信》,講的就是一位番客嬸的故事。
這位番客嬸沒有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她蔡氏。
許多年來,蔡氏都請老姜給自己遠在菲律賓的丈夫寫信,主題只有一個:盡快回來接我。
許多年過去了,所有人都知道蔡氏的丈夫早已在海難中喪生,唯獨她自己還是在日復一日地寫著永遠無法送達的信。
大家都說她瘋了,但是也并不拆穿。蔡氏的兒子開始扮演著父親的角色,每個月給母親寄去一封信,還有50塊錢的生活費。直到2000年,蔡氏在獨自堅守了一生的老宅中去世,終于與九泉之下的丈夫團圓。
老姜寫道:“她埋怨將自己扔在鄉下老宅里一輩子的丈夫,也可能是除了已故的人外也不知道能埋怨誰。她哪里糊涂呢?”
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有妻子無奈和丈夫分開,也有孩子被迫與母親訣別。
蔡天助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歷史夾縫中的人。
他是父親與新加坡的“新妻子”生下的兒子,但是生下他沒多久,父親就在太平洋戰爭中不幸離世。
父親與國內的發妻并沒有孩子,按照閩南當地宗族的規矩,只有把天助接回國才能保住家族的顏面。
于是族人從母親的手中搶走了天助,一場在當時并不稀奇的骨肉分離的慘劇,就這樣在碼頭上發生了。
族人搶回了幼小的天助,卻沒能給他一個家。許多年以后,父親的發妻在國內改嫁、兒孫滿堂,天助的生母也在新加坡重新嫁人。
唯獨他自己,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只能偶爾收到母親的信件和衣物錢財作為念想。直到有一天收到生母離世的消息,天助就再也沒有光顧過老姜的攤位。
就像老姜寫的那樣:“蔡天助活得像一塊只管立在那的蔡家門牌。”他維持了宗族的顏面,卻失去了自己的骨肉親情。
老姜說:他雖名叫天助,但老天沒助過他。
老姜總是用幾句最質樸的文字訴說著別人的故事,但是寫到自己的家人,他最趁手的還是文言文。
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他很想寫信給她,但一想到寫給亡者的信都要燒掉,實在于心不忍。
現在有了一個不用被燒掉的網絡平臺,老姜反而放下了那一絲顧慮,寫下了對母親的喟嘆。
老姜筆下這些信手拈來的古文造詣,并不是課堂上學來的。
關于童年的經歷,老姜只用了一句“父親之前是個中學校長,受家庭影響我沒有讀上書”就一筆帶過,但沒能上學的遺憾卻始終留在他的心里。
在他最沮喪的時候,是媽媽鼓勵他“就算是一棵小草也會有一滴雨露的滋潤”,才讓他逐漸走出迷茫。
為了能繼續學習,老姜換了一種方式與文字在一起,那就是寫信。
從18歲開始,他跟著父親上街承接代人書信的業務,白天擺攤、晚上聽廣播學英語和文言文,就這樣一干就是半個多世紀。
曾經有客戶的親戚得知了老姜多年的僑書經歷很受打動,邀請他去加拿大留學,甚至還寄來了船票和錄取通知書。
但那時的老姜已經結婚了。
即便年少時如此渴望讀書、為了不能走進學堂幾乎流干了眼淚,此刻的老姜還是選擇和妻子在一起,不讓番客嬸的痛苦在妻子的身上重演。
見過了太多離別,就更懂得相守的珍貴;書寫了太多思念,所以更了解互訴衷腸的要緊。
老姜就是這樣一個默默與時代同頻共振的記錄者。而像他一樣的代書先生,還有許許多多。
02 即將消失的職業——“代書先生”
代書先生是一個伴隨著時代應運而生的職業,隨著通訊技術的進步,它很快也將面臨淘汰。
然而,日新月異的科技手段,真的能夠代替人們完成情感聯結嗎?至少對于老姜這一代人來說,代寫僑批——絕不是一次簡單的聽寫練習。
在那個動蕩困頓、不得不“下南洋”討生活的年代,老百姓離家出海,幾乎意味著與家人訣別。
如此一來,代書先生就成了聯絡兩岸家人的唯一渠道。像老姜一樣的無數個代書先生,就這樣默默地組成了一張連接祖國與海外的大網,充當起無數家庭的通訊員。
掌握信件格式是成為代書先生的第一個手藝。
當年經過代書先生之手的僑批,既是家書,也是匯款。一封僑批石沉大海,很可能會讓一個家庭失去供給、面臨崩潰。
為此,老姜自學了各個國家的日常用語,他的案頭也永遠擺放著各種語言的字典。他的首要任務,是保證這些信件準確無誤地被投遞到它該去的地方。
代書先生的第二門手藝,就是“聽話”。
老姜的父親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亂寫。”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背后卻包含著代寫僑批這門行當全部的智慧與底蘊。
曾經有檔綜藝找到了老姜,請他為一位泰德混血的偶像男演員代寫家書。男演員與老姜的一段精彩的中中互譯,被網友調侃是“我與導師的靈魂對話”。
“爸爸媽媽還好嗎?好久不見,大家對我特別好。爸爸媽媽不用擔心,要好好照顧身體,每天開心身體健康。”男演員對父母的關切,雖然談不上辭藻華麗,但也是情真意切。
但到了老姜的筆下,這段話卻被“翻譯”成了:倏忽數載,孺慕之思無時或已,遙祝福體雙綏、起居如意。兒負笈在外眠食如常,專心向學不必牽掛。
旁邊的嘉賓們聽得是懵懵懂懂,本就是外國混血的男演員更是如夢似幻。
但這恰恰就是代書先生的功底:精準地傳達出客戶的意思,并且將它們正規、莊重的落在紙面,保有書信的厚重和體面。
正是許多與老姜一樣的“咬文嚼字”的僑書先生,讓家書變成了文物、變成了藝術,流傳至今,則成了一代人珍貴的群體記憶。
直到現在,年輕一代依然能從祖輩的信件中回望這一段歷史。
有人憑著數十封幾十年前的舊書信,找到了曾祖父19歲下南洋之前居住的老宅,才知道原來這里有這樣一個熱鬧的大家庭。
曾祖父留下的東西很少,唯有那幾封和遠在中國的弟弟往來的信件。
信件簡短且充滿著無法相見的無奈,但又保持著統一的溫暖細節。總會在開頭說:你們還好嗎,念。然后再結尾留:我們這里很好,勿念。
觸摸著這些過去,才明白了一句話:歷史書中的一行字,可能是一批人的一生。
還有人在整理外公的遺物時發現了幾張舊照片。
當初年幼的外公隨著父母下南洋來到了印尼,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弟弟妹妹。后來,印尼爆發了嚴重的排華事件,萬幸的是外公跟隨撤僑的隊伍回到了國內。
而仍然遠在印尼的中國同學,只能寄來幾張照片聊表思念。沒有什么多余的語言,照片的后面只寫了三個字:祖國見。
對家庭的思念、對祖國的眷戀,成了海外華僑們所有的精神寄托。而為他們寫信的代書先生們,則成了承接這些情感的載體。
一個世紀過去了,人們不再需要那些紙短情長的書寫來作為傳遞情感的工具,一通視頻電話能讓相隔千里的兩人即刻見面。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變得更緊密了嗎?
03 他還在寫信,我們卻已習慣緘默
老姜把“客戶們”的故事發到了網上,他的記憶與惦念也有了回響。
有人真的幫他找來了一位老主顧,那位因為母親離世再也沒有出現在僑批攤上的蔡天助。
當年在碼頭上被迫與母親離散的孩子,現在已經成了一個80多歲的老人。
天助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33年沒有見面的人,他就是那個曾經像盼望著媽媽來信一樣盼望著的代書先生。
當初,是老姜寫信幫天助要來了媽媽的照片,才讓思念有了實體。現在,老姜依然幫天助讀著媽媽的來信,仿佛媽媽還活著一樣。
“天助吾兒:做母親的如有能力,一定會回鄉與你們相聚。”
試想一下,當年在天助媽媽的身邊,也有一位像老姜一樣的代書人,克制又深情地維系著母子之間唯一的羈絆。
老姜面前的大海與世界相連,而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石獅人民路聯誼商廈的停車場入口這個代書僑信的小攤。
因為他知道,還有老人回來找他寫信,還有人需要這樣的聯絡方式。
很多人都說,老姜是最后的代書先生。但老姜始終覺得,即便只有他一個人,即便老華僑和老客戶們都紛紛去世了,他還是會一直寫下去。
自打接過父親的筆,老姜的代書小攤一支就是將近60年,雖然時代變了,但他仍然會把寫字當成終生的事業。
過去寫僑批,現在寫遺囑、寫法律文書,寫那些人們珍重的文字。
信息爆炸的互聯網時代,每個人的周遭都在被點贊與投訴粗暴地割裂。
而代書先生活躍的年代,對錯、喜惡之間還容得下很多理解與擔待、忍耐與等候。
杜甫曾經在詩中寫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現如今,烽火早已不在,通訊技術也是今非昔比,但是被電子產品裹挾的當代人,卻早已告別了那些有溫度的表達。
時隔33年再次見到天助,老姜寫道:“走的時候,他還能站起來送送我,太好了。”
對他們這代人來說,能夠見面、握手、擁抱,才是人與人之間最寶貴的交互。
而在碎片化的閱讀和快捷鍵式的交流中,我們這一代人似乎漸漸忘了,真正打動人心的,從來不是即時彈出的信息,而是緩慢抵達的真情。
代書先生的時代雖已遠去,但那些用文字傳達情感的溫柔,仍然值得我們重新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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