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蘭，今年五十八歲，是一名做了十年保姆的農村女人。

“趙阿姨，你什么時候回老家啊？”醫院走廊里，護士小陳一邊幫我理著老劉頭的藥單，一邊隨口問。

我笑著擺擺手：“這才哪到哪啊，老劉頭剛做完手術，得有人照看著。我這人，做一份工作就得對得起良心。”

說這話時，我一邊熟練地把他夜里的尿不濕換好，一邊輕輕擦拭著他干癟的臉。他的兒子還沒來，媳婦倒是前幾天來過一次，丟下一袋牛奶，就急匆匆地走了。

這些年，我照顧過七八個老人了，有癱瘓的、有腦梗的、有老年癡呆的，也有脾氣大的。但無一例外，到最后都挺可憐的。

我最開始做保姆，是因為老頭子得了癌癥，我得掙錢給他治病。后來他走了，兒子又出了車禍，一場手術花了我十幾萬，家里早就掏空了，我這才正式在城里做起了住家保姆。

頭一個雇主是個八十二的老太太，姓李，年輕時是中學老師。剛去那會，她還挺精神，早上非要我陪她讀報紙，我剛開始嫌煩，她就板著臉說：“你文化不高，多看看新聞，對你也有好處。”

我心里嘀咕著，這老太太有點拿我當學生使喚。但后來有天她摔了一跤，臥床不起了，家里兒子媳婦白天都不在，我整天守著她擦身翻身，還要哄她吃飯。她就一邊流淚一邊抓著我手說：“趙蘭啊，人一老，真是廢物一個，連上廁所都得靠人，活著都覺得丟人……”

那天，我也紅了眼。

“趙阿姨，你休息一下吧，躺一天累死你了。”

我笑了笑：“我這歲數了，再累也得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但我其實懂，做這一行，不是干體力活最累，最累的是看著那些老人，一天天地被歲月折磨，曾經風風火火的人，最后連一口水都得人喂。

我照顧過一個老頭，姓孫，年輕時是個局長，脾氣沖，第一天就沖我吼：“你是保姆，不是我家人，別跟我套近乎！”

我不說話，照樣一日三餐做好。他兒子兩個月回來一次，一見面就喊：“爸，我給你請了最好的護工了，您看還滿意不？”老孫頭嘴上不說，轉身卻悄悄往我兜里塞了五百塊。

后來他病危那晚，我守著他整整一夜。他握著我的手，眼里渾濁發亮：“趙蘭，你說……人活著到底圖什么？到頭來，兒子是客，保姆是親。”

我鼻子一酸，硬是沒讓自己哭出來。

有個阿姨，是我老家一個鄰村的，來城里做了七年保姆，照顧的是個老軍人。那老爺子有兩個兒子，都挺有錢，可誰也不肯輪流伺候。

有一次她告訴我：“你知道那老頭晚上為什么總夢話喊‘連長，別丟下我’？他年輕時打仗失去戰友，老了兒女又把他當累贅。他心里，一直都在打仗，沒人接他回家。”

我們這些保姆啊，其實是這些老人的“臨時家人”。白天喂飯、洗澡、擦藥，夜里聽他們絮叨過去的事，哄他們不怕死、不怕孤獨。

我也不是沒遇到過“難伺候”的。前年照顧的一個老太太，早年喪夫，兒女全在國外，每天我去伺候她洗澡，她都指著我鼻子罵：“你個外地農村女人，別動我，我不要你碰！”

我一開始氣得夠嗆，心里罵了她十八遍。可有天夜里她突然抽搐，嘴里發白，我嚇得趕緊叫救護車，整夜守到天亮。第二天她清醒了，握住我手，哽咽著說：“我其實不是討厭你，我只是嫉妒你……你還有家、還有兒子，我什么都沒有。”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她了。

這些年，照顧的老人一個個地走了，走的時候身邊除了我，也沒別人。我參加過五六場葬禮，有的子女還請我在靈前磕頭，說我“比親人都親”。

可我心里不是滋味。

“親人都親”這句話，說到底，不是夸我，而是悲哀——他們的親人，不親了。

有一次我病了，老劉頭的兒子打電話讓我先回去休息幾天，我剛到家門口，就聽到鄰居大嬸喊：“哎喲，趙蘭回來了啊，聽說你一直在伺候別人家的老人，比誰都孝順！”

我笑著應付幾句，心里卻酸酸的。

我自己的兒子常年不在身邊，小孫子也不認我，過年連個電話都沒打。要說照顧老人，我比誰都盡心，可輪到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誰能照顧我。

人啊，到老了就成了一個“要被照顧的人”。哪怕你曾經有錢、有地位、有本事，到最后，都敵不過一副衰老的身體。

我現在還在干，有人說我傻，都這歲數了還不歇著。

我也想歇，可我心里總覺得，那些孤零零的老人，他們需要人。我雖然是保姆，但我能讓他們臨走前心里暖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值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等我再老些，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可憐？但轉念一想，人生不就是個輪回嘛，誰都逃不掉。

只希望，到我走不動的時候，也能遇到一個像我這樣的保姆，能把我當個人看，給我洗臉、剪指甲，跟我說幾句人話，而不是把我當個負擔。

人老了，真的很可憐。不是因為沒錢、沒飯吃，是因為沒人把你當回事了。

所以現在，我每給一個老人喂飯、擦藥，我就想著——也許哪天，我也會躺在床上，盼著有人這么對我。

那時，我會想起今天的自己，然后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