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美方以這次會談為基礎,與中方繼續相向而行,徹底糾正單邊加稅的錯誤做法……”
瑞士當地時間5月12日上午9:00,《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一出,中國商務部新聞發言人就發表談話指出:“美高額關稅嚴重損害雙邊正常經貿往來,嚴重破壞國際經貿秩序。本次會談達成了聯合聲明……美方取消了共計91%的加征關稅,中方相應取消了91%的反制關稅;美方暫停實施24%的‘對等關稅’,中方也相應暫停實施24%的反制關稅。這一舉措符合兩國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期待,也符合兩國利益和世界共同利益。”
《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發布
美方能“徹底糾正單邊加稅的錯誤做法”嗎?很難。對國際貿易的警惕,對經濟全球化的敵意,可以說是特朗普執政的突出特征。2017年開始的第一任期里這只是小試牛刀,2025年重返白宮后明顯變本加厲。無疑,美國與世界經濟的關系,正經歷深刻的變化。持續成為輿論焦點的“特朗普關稅”,迫使人們思考:變化是如何發生的?美國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世界貿易體系?
5月8日,美國率先與英國就關稅貿易協議條款達成一致,4天后又宣布與中國互相取消91%的加征關稅,但與其他各國的博弈還在繼續,目前還看不清最終的定局。然而,如果把時間維度拉長,還是能看出一些局勢演變方向的蛛絲馬跡。
這里面的一個關鍵點,就是在過去20多年里,美國經濟與世界經濟的距離在悄然變遠。換句話說,美國與世界的經濟聯結程度在變弱。但另一方面,美國對世界經濟的掌控欲卻在增強。這種奇怪的邏輯,在特朗普2.0時代達到極致。如今特朗普政府極端的政策措施,正在沖撞現存的世界貿易秩序,以美國優先的名義。
美國在“退場”
“特朗普關稅”讓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但很少人關注到,美國經濟與世界的聯結度在逐步減弱。
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亞當·波森,2021年于《外交事務》雜志刊文指出:“與普遍認知相反,過去20年來美國總體上呈現的是從國際經濟舞臺退場的態勢。”
根據世貿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數據,全球貿易額占全球GDP的比例,從1990年的38.6%增加到2008年的60.7%,這也是經濟學家們所稱的超級全球化時期。之后,這一比例下降,但大多數年份保持在55%以上。而美國這一比例的峰值是2008年(30.9%),此后的10年里,有9年都在30%以下。
2022年-2025年,世界各國對全球貿易增長的貢獻
對于美國這一比例與世界平均水平相比“打對折”的現象,亞當·波森在文中做出了解釋:“作為一個龐大、發達、多元,且與世界其他地區因大洋而相隔的國家,美國的貿易依存度低于全球平均值也屬正常。”但他同時指出,美國的開放速度不與世界大體上保持同步,這里面并沒什么根本上的必然性。
貿易協定(含自貿協定)的數量,是檢驗國家與外部經濟聯結度的又一重要指標。根據世貿組織的數據,2000—2023年,美國簽署的貿易協定數(14個),明顯落后于歐盟(49個)、中國(22個)和日本(19個)。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美國的“退場”趨勢更加明顯。2008—2023年,世界范圍內新簽署的貿易協定總數是186個,其中亞太地區占比45%,歐洲是30%,美洲是15%(美洲地區主要的活躍者是拉美國家)。這段時間,美國幾乎處于停滯狀態,如果不算2020年重談的美墨加協定,美國最近一次簽署自貿協定還是在2012年(與阿曼)。
對于大型經濟體來說,吸納的綠地投資的數量,是檢驗其經濟開放性的重要指標。根據美國經濟調查局公開可查的數據,2014—2023年這10年間,美國吸納的綠地投資除了2014年和2015年,絕大多數年份都沒有突破100億美元,2019年甚至降到40億美元。其中,2017—2020年特朗普第一任期里,年均只有60億美元。
拜登政府上臺后,頭三年年均回升到80億美元。同一時期,經濟體量只有美國約七成的歐盟,年均吸納的綠地投資卻是美國的三倍多。亞當·波森把美國的這種現象解釋為“從全球經濟一體化中抽身”,認為原因在于“接連出臺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大幅提高了技術轉讓與外資持股面臨任意限制的風險”。
美國及歐洲發達經濟體接受的綠地投資趨勢
《金融時報》旗下“外來直接投資情報”去年11月的文章提到,2023年全球綠地投資總額是1.38萬億美元,而總部位于美國的企業的對外投資額全球占比,從歷史峰值的30%降到14%的歷史新低。這意味著,美國企業的海外足跡出現了變少的趨勢。文章在分析原因時認為,美國一方面持續加碼對外投資限制,另一方面不斷強化本土投資激勵措施。
政策回應失當
無論怎么解釋為何特朗普兩度入主白宮,都不能回避一個具有強大解釋力的原因:他通過講述因經濟不平等而對現狀不滿的故事,對選情產生了不容低估的影響。經濟不平等、貧富分化助推民粹主義崛起,這已成為理解美國政治變化的常識。
根據美聯儲的數據,美國收入最高的1%群體在總收入中的占比,自1995年突破15%后一直保持增長,并在2010年以后穩定在18%以上。也就是說,美國富有群體的財富長期保持增長勢頭。另一組數據顯示,從2009年到2023年,經濟發展收益向少數人集中的趨勢非常明顯。一種解釋是在收益分配中,資本對勞工形成碾壓態勢。根據美聯儲的數據,美國87%的股票和基金為最富有的10%群體持有,底層50%群體持有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美國不同收入群體的家庭財富分布情況
貧富差距擴大本質上說是個內部治理問題,但華盛頓的政治精英們,卻把由此積聚的社會不滿歸咎于外部世界對美國的“不公”。亞當·波森把這個邏輯總結為一個“三段論”,即助推特朗普當選的民粹主義怒火,主要源于經濟地位的滑落;而經濟地位的滑落,又主要是因為自由放任的全球競爭政策;如果要贏得民粹選民的支持,最佳策略就是堅決抵制不受約束的全球競爭。特朗普的關稅戰,就是這個邏輯的極致演繹。
但需要指出的是,這樣的政策回應并非特朗普的專利,他只是在操作上更為極端。換句話說,對于美國應該如何應對經濟全球化,美國民主、共和兩黨有著所謂的“共同認知”。美國經濟學者小羅杰·弗格森和馬克西米利安·希波爾德在《外交事務》的文章中分析稱,過去十年間美國政策制定者逐漸形成共識,轉向強調產業政策與供應鏈安全的經濟議程,這一轉向很大程度上是對經濟相互依存弊端的反應。“其結果是,兩黨紛紛轉向產業政策與貿易限制,以期創造更多本土制造業崗位,降低美國對他國的依賴。”
相比拜登政府推出“近岸”“友岸”政策,引導制造業流向美國能掌控的貿易對象,特朗普更進一步,想實現“在岸”,把美國所中意的制造業“搬到”美國。如果說拜登政府的“近岸”“友岸”屬于有限掌控,那么特朗普政府的“在岸”可以說是終極掌控。這種政策思路不僅極端,而且根本不接地氣。
美國推出各項政策促進制造業回流
在某些學者看來,美國把國內經濟問題歸咎于外部因素,客觀上掩蓋了在回應經濟全球化上的政策失當。亞當·波森認為,正由于美國對國際競爭參與度的減弱,國內矛盾才日趨極化。“相比其他那些普遍擴大了全球經濟參與度的高收入民主國家,美國承受著更嚴重的經濟不平等和政治極端主義。”他認為,美國這些年在趨向保守主義,而經濟全球化的影響“正是發生在美國逆全球化潮流而行之際,充分說明保護主義并非解決問題之道”。
亞當·波森指出了這樣一個現象,即“過去20多年來,美國一直在退出全球經濟體系,在此期間大部分時間里,美國經濟活力持續衰退,國內不平等現象加劇程度遠超那些堅持開放的經濟體”。他認為,美國現在需要的不是什么領導世界,而是一劑“追隨者精神”的猛藥,“要看到全球范圍內的同行與競爭對手在許多方面都表現得更為出色”。
印度經濟學者拉古拉姆·拉詹也指出,在經濟全球化的沖擊下,部分國家已學會了如何與國際市場力量共處,比如北歐國家通過企業、工會與政府的三方協作,確保勞動者在全球競爭或自動化浪潮淘汰舊崗位時,能獲得新就業所需的技能,而美國在這方面的幫扶措施卻相形見絀。這又回到了內部治理問題。對美國來說,問題或許沒那么深奧:應對經濟全球化沖擊,為什么別國能行,美國就只是滿臉怒氣?
掌控,力不從心
“奪回控制權”,是英國脫歐公投前的一句響亮口號。英國脫歐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認為歐盟的規章制度束縛了手腳,讓自己喪失了掌控感。對英國來說,歐盟就是一個區域性的全球化體系,英國想通過退出體系來重獲掌控感。這番操作的效果如何?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英國GDP的世界占比,從脫歐前2015年的3.88%一路下滑至2023年的3.18%。無論怎么分析大不列顛“縮小”的原因,其與身邊龐大的單一市場歐盟拉開距離,肯定是繞不開的角度。
與英國“同出一脈”的美國,也在演繹類似的劇情——想通過拉開距離來重獲掌控感。美國沒有舉行聲勢浩大的公投,但四年一度的大選起到了類似的效果。特朗普在競選中把貿易和關稅作為重要議題并能重返白宮,已經很能說明問題。與英國相比,美國的劇情脈絡只是更不易察覺,或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而且,美國依然龐大的經濟體量與獨特的影響力,意味著它的這種“退場+掌控”波及的將是整個世界貿易體系。
美國的“退場”,早在特朗普第一次入主白宮時就已出現,“掌控”甚至來得更早。奧巴馬政府時期高調推進但后來胎死腹中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目的就是要獲得掌控,用奧巴馬的話說是“由美國來主導21世紀的路線和規則”。而拜登2020年在《外交事務》上發表《為何美國必須再次領導世界》的文章,勾勒出“領導世界”的藍圖。如今已悄無聲息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可以說是拜登政府“掌控”的實踐。
2023年11月,拜登(左)在印太經濟框架峰會上發表講話
與前任們相比,特朗普的關稅戰演繹的是“退場+掌控”的升級版。關稅是一種貿易壁壘,如果特朗普政府談成的貿易協議大面積維持高關稅,就是在拉開美國與世界的距離。與此同時,特朗普的掌控欲明顯更強,希望每個談成的貿易協議里,美國都占據主導位勢。
“加強版”的效果,有可能適得其反。首先,如今的美國,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其他國家會主動臣服在美國的高壓之下。小羅杰·弗格森和馬克西米利安·希波爾德認為:“美國主導的后冷戰單極世界正轉向多極化,沒有國家再自然而然地進入華盛頓的勢力范圍。”
其次,美國的“退場”導致其大棒在變細。多年的“退場”意味著,美國對貿易的依存度在降低,換句話說,美國在關稅戰中的脆弱性相對低一些。但這背后,是美國全球經濟影響力的整體衰退,較之過去幾十年,如今世界其他地區已形成更龐大的貿易圈,為有意擺脫華盛頓強權操縱的國家提供了替代選擇。這意味著,華盛頓在貿易問題上迫使別國把美國作為“必選項”的能力在降低。
最后,或許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那就是沒有美國的參與,世界貿易將繼續前行。牛津大學經濟學者恩蓋爾·伍茲今年5月在《沒有美國的世界秩序》一文中指出:“如果華盛頓執意采取如此極端的舉措,也未必會導致經濟秩序崩塌。相反,這些行動反而可能促使其他國家重新審視國際制度框架,無論是通過改造現有國際組織,還是另辟替代性合作機制。”
她在文章中以19世紀的“歐洲協調”為例,論證在沒有霸權國的情況下,“當國家間存在共同利益或需要共同防范風險時,完全能夠自主建立有效合作機制”。其實,沒有必要把歷史追溯到那么遠。對美國來說已經不存在的TPP,在亞太地區繼續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的形式存在,已經很有說服力。現在更值得探討的是,歷史上的“歐洲協調”,有沒有可能在更多領域、更大范圍出現?
作者 | 雷墨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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