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鬧海》(簡稱《魔童鬧海》)上映三個半月,仍然是日票房冠軍。其核心已不只是囿于中國動畫電影跌宕沉浮的視點,而有著更深渺的問題——今天,我們如何打開經典。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自己的“哪吒”
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說法,并非窄化的文學進化論;用陳建華教授的話來說,是“把文學看作活力不竭的長河,形式上新陳相替,各時期產生某種如雅各布森所說的‘主導’氛圍,釋出無限空間,聚集創造能量”。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就在于不論它生成的時代在歷史坐標里的位置,它總是處于“進行時”,而非“過去時”,總是“能夠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催生新的意義”(伊格爾頓語)。但經典光焰的重燃需要合適的燃點,《魔童鬧海》對此作了一個動態的注腳。
我們熟知的是哪吒在《封神演義》和《西游記》兩大神話宇宙里的軼事,但如果將他置入歷史的煙海,光是造型的演繹和流變就已經外顯成一部考據史。早在敦煌壁畫里他就已經被賦形,之后的漫長世代,除了乾坤圈和混天綾的標識明確,哪吒的形象各有特點,不可通約。每一代的神話形象的蔓生是集體審美和認知的合力所致,而我們認同的哪吒形象及附著于形象上的性情,被完全定格在了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哪吒鬧海》里——粉嫩白凈,明眸皓齒,充滿愛心和正義感。這一版堪為中國乃至世界動畫史上公認的經典,但它的深入人心也容易導致一種無意識的遺忘——它的背后有著更為深廣和復雜的經典神話系統,它只是取其中一隅做了改編,將矛盾的追光燈落在了哪吒與父親、與惡勢力、與命運之間。
而到了《魔童降世》與《魔童鬧海》,看起來,哪吒的故事被顛覆了,但被顛覆的只是我們記憶里的哪吒。導演餃子說他從《封神演義》里發現原來哪吒如此叛逆,甚至兇殘,他的父親也并非只是反派,而是因為有著眾多不得已的考量。此刻,“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含義變得立體而充盈。
經典之所以稱其為經典,正因為它的景深豐富,足以讓每一代人從中擷取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層意義。所以,木心會說:“‘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許許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應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驅,是藝術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遠的孤兒。”這是屬于木心的哪吒,而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自己的哪吒。這樣的種子會在個體和集體的認知中彼此內化,最后膠著成時代背景的隆隆之聲。
所以當被問及“覺得這版電影里哪吒的形象丑嗎”時,導演餃子回答:這部作品希望的就是打破成見,哪吒雖然“丑”,但如果大家看了能夠喜歡的話,不僅僅是塑造主題的成功,在看臉不看實力的現實中也是成功,能夠引起一些反思。餃子為什么覺得大家會喜歡這樣有著黑眼圈的丑萌哪吒呢?因為“丑”比“美”更破碎,也更反壓抑。如阿多諾所說:丑的否定性會通過暴露現實的裂痕,以顛覆性的體驗打破原來的“靜觀”態度,正視自我的處境并尋求改變。
如果說當年“哪吒鬧海”的故事能撼動人心,是因為我們在圍觀一個智勇雙全、嫉惡如仇的少年英雄的故事,那么現在這一版的哪吒,一開始就以一種“丑萌”的形象站在了我們的身邊。他是丑的,是頑劣的,是善良和痞氣的交織,需要面對混亂的現實,他的身上影影綽綽的是身處現世的我們的影子。而新的配角和附加的故事情節是更為寬廣的現代生活的隱喻場。于是,電影里的臺詞被觀眾一一提取出來:“若前方無路,我便踏出一條路”“我不做神,也不做妖,我只做我自己”"這個世界需要被改變嗎?我想試試”……這些句子擊中的是現代人彷徨、無助和脆弱的內心,成為在困境中突圍的箴言。
動畫的世界與復活的經典
《魔童鬧海》印證了中國動漫的重塑輝煌。既然是“重塑”,之前的落寞就不容忽略。中國動畫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鼎盛期有多耀眼,90年代以來的式微就有多刺眼。我也曾聽一些中國動畫人談論,他們的觀點高度一致:這不是因為技術上的問題,而是缺少好的故事本子。
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在努力地開掘動畫故事,但失敗的根本在于抱有一種偏見,認為動畫的觀眾席是留給兒童的。正如大多人會覺得愿意捧讀童話的總是孩子一樣。但英國作家E.B.懷特說:“任何人若有意識地去寫給小孩看的東西,那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往深處寫,而不是往淺處寫。孩子們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們是地球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最靈敏,也最容易相處的讀者。”雖然動畫的視覺呈現方式讓人覺得它與孩子的世界天然地親近,但實則它擁有著一種特權,一種更開闊更深刻也更自如地映射現實的特權。中國動畫的開場、誕生于抗戰時期的最早動畫電影《鐵扇公主》,就明確地要以孫悟空的斗爭精神鼓舞中國人民的抗日斗志。
所以,動畫的世界是一片自由而深幽的疆域,它貫通的是孩童和成人之間的性情,以溫暖而多維的方式重新給人生和世界編碼。而神話成為其最讓人迷戀的資源,因為那里有著人類世界最初的秩序和原型密碼。它是一種極境,可以恢復我們對于平乏之物的陌生感,重新發現和體悟我們的習焉不察。就像《魔童鬧海》中的申公豹和無量仙翁,前者是改編,后者是“新發明”,但都成了一種探究矛盾、多面及未知人性的極端設置。
于是,動畫與經典神話成就了這些年中國動畫電影的集體亮相,從《大圣歸來》到《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楊戩》……經典于這些動畫而言只是一種容器,它們被改編,被置入的是現代人的心境和困境,暗示著現代人獲得救贖的出口。當然會有爭議的聲音,因為這些被重塑的經典與原典已經相去甚遠,但這是一種極致的方式,提示我們,在解讀和改編經典時,一己之情感如此渺小又如此可貴,唯此才能深入經典的腹地。
當我看到導演餃子努力做著各種表情,再以電腦技術合成為片中小哪吒的表情時,會想起當年上海美術館電影廠繪制《大鬧天宮》的時候,每個動畫創作人員的桌上都會擺放著一面鏡子。他們想象著片中各色人物的喜怒哀樂,對著鏡子做出各種表情,再落到筆端,以期生動。動畫技術日新月異,但動畫持續發展的原生力量,永遠是對于人情的拿捏和對人性的探究。
動畫電影與經典的互相依靠,演繹了經典被復活的過程就是觀眾和讀者發現自我的過程。用哈羅德·布魯姆的話來說:“先找來莎士比亞,然后讓他來找你。”因為經典會擊中你的心坎,讓你意識到自己可以與其分享同一種天性,但也會發現我們并不了解自己,那些內心深處被遮蔽的秘密被經典不斷洞悉。當然,動畫是現代語境下打開經典的一種特殊方式,特殊在它對于技術和人情的雙重要求。但它從形式和內容上都不斷印證著,面對經典,“要用人性來讀,用全部身心來讀”,因為最后的結局其實是經典打開了我們,因為人性才是根本的謎團,是經典里永恒的核心。這也是為什么真正的經典可以擺脫時間的獨裁,擁有超越時代的透視力。
來源:上觀新聞
作者:來穎燕
圖片: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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