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戛納電影節已在地中海岸開啟,共22部影片入圍主競賽單元。其中,畢贛導演,易烊千璽、舒淇主演的《狂野時代》,在開幕前夕才完成最后“補錄”的極限操作,令該片備受關注。
自《路邊野餐》后,畢贛便憑借其非線性敘事和對時間與記憶的夢境般書寫頻獲業內好評,第二部長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入圍戛納“一種關注”單元,短片《太陽破碎之心》入圍戛納短片競賽。如今新作不負眾望,成為本屆戛納唯一進入主競賽的華語電影,甚至被認為有望成為《霸王別姬》之后,第二部獲得金棕櫚大獎的華語電影。
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路邊野餐》
畢贛,這個從貴州凱里走出來的縣域青年,是如何把自己搬進鳥的翅膀,飛向那遼闊舞臺的?
到野外去,回故鄉里
畢贛喜歡動物。
“你以為自己是一只動物,動物就應該每天在野外游走?!彼诓稍L中曾坦言童年的掙扎與臆想,以及動物帶給自己的快樂,特別是狗。
青年導演畢贛 圖據IC
“我的童年記憶是跟狗在一塊兒?!倍@也投射到《路邊野餐》中:診所前晃蕩著酒鬼的狗,獄中稱狗為“老師傅”。
《路邊野餐》劇照:酒鬼的狗
他對電影的愛,更是直接來自《導盲犬小Q》,彼時他幻想,未來的工作“能拍拍動物就蠻不錯”。
不過,“動物”需要遷徙,畢贛需要“野外”,他的高考分數,帶他前往了他“能去的最遠的地方”——山西傳媒學院,學的是編導,跟電影關系不大。
大學期間,心事重重的畢贛,寫隨筆、日記,打實況足球,跑加油站而非電視臺實習,看大量影碟,自學電影,惶然中回溯自我,不知不覺便將觸手伸向攝像機。
青年導演畢贛 圖據視覺中國
在校期間,他導演的首部短片《南方》獲校內影展金獎;第二部短片《老虎》,僅憑一頁劇本,便招呼幾人從太原回到凱里,以光影記錄雜亂街道、昏暗理發店、游戲店、狗以及就像王宏偉之于早期賈樟柯,畢贛的御用演員姑爹陳永忠已經在這里出現。
陳永忠 《路邊野餐》劇照
《老虎》是畢贛作品之源代碼,其素材介于紀錄和虛構之間,召喚詩歌填補影像敘事,主題已經探入記憶與時間之海,借用某種復調、互文的手法,探索三個男性重復又迥異的命運交錯。
但源代碼需要時機、配件與某種決心,才能催生后面的程序。
2011年,剛剛畢業的畢贛,尚未創造這樣的條件,便同朋友在貴陽開了一家婚慶工作室,沒多久就倒閉了。次年,為了紀念一個過世的朋友,工作室幾人爬山鉆洞,沒什么預算,拍攝了短片《金剛經》,他的夢境之所“蕩麥”已經在片中出現,詩歌的吟唱、陳永忠主演、記憶或時間,仍是主題。
這兩部個人風格強烈的短片,獲了國內大獎,但沒帶來拍長片的機會。他還得找工作,試著考姑媽所在的客運站,試著跟朋友一起考“爆破證”。當時,害怕畢贛浪費自己才華的大學老師,焦心不已,掏了三十萬給畢贛,讓他拍攝籌備良久的《路邊野餐》。
畢贛故鄉凱里 圖據《十三邀》
《路邊野餐》的起源也是凱里的一則死訊。畢贛奶奶在鎮遠的親哥去世了。她想送一件衣服過去,但身體又不允許她遠行。去遠方送一件衣服,這個有著公路片意味的念頭如藤蔓,孳生蜿蜒,糾纏反復,不可放過。
畢贛希望,送衣服的人,經由某地,“能遇到過去的愛人,碰見長大的親人”。這個地方就是蕩麥,這個人就是陳永忠飾演的寫詩的鄉村醫生陳升。
三年劇本,兩年制作,這場征途,非短片可比。年輕導演首次執導長片,很難避開大師對自己的影響,因為他與大師,或許跳動的是一顆心臟。
賈樟柯給他信念,一個個體,也能做電影,“不依靠電影廠或什么機構”;王家衛、安東尼奧尼教導他某種電影的工藝;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和塔可夫斯基《潛行者》(該片改編自蘇聯科幻小說《路邊野餐》,即畢贛片名之來源),是直接在方法、影像、表達層面,影響著畢贛。
但畢贛只是學,只是致敬,有師承不等于唯“師”是從。“你來了凱里后就會發現(我)跟誰都不像,不來的話會有一些誤區?!?/p>
圖據《十三邀》
是凱里,這片鄉土,養育出了畢贛的影像方法,它的瀑布、溶洞、防空洞、山區、縣城建筑、河道、林木、潮濕的青苔、帶銹的火車等等,有它們自己的位置,畢贛只是依照凱里的空間和時間,合理地使用它們而已。
2016年《路邊野餐》上映,獲得十幾項國內外大獎,凱里從此與汾陽并駕齊驅,前者之于畢贛,后者之于賈樟柯,都是孵化未來電影大師的圣地。
“自在”或“不自在”
不拍片時,畢贛喜靜不喜動。
外面世界于他,只是工作,沒有吸引力。他不喜歡旅游。帶影片去國外參展或宣傳,休閑時也多是貓在酒店。
許知遠的《十三邀》訪談畢贛時,談及他的這一特性,許知遠問他,是否對親友和熟悉感有很強的依賴性?
畢贛說,不知道,可能有安全感,“要不然,還挺不自在的。”
“自在”——這是畢贛的人生關鍵詞。為了自在,他從太原踅返故鄉;而凱里,沒有紅毯和鎂光燈,只有山水、親人和記憶的起源,可以讓他安然于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也更自在一些。
但“自在”的背后,其實存在“不自在”的暗影。尋求陽光,必先尋到陰影,不然如何彰顯陽光;為了自在,畢贛需先解決郁結心中的“不自在”:
他的“不自在”首先體現在閃爍的燈。
《路邊野餐》劇照
幼時,他住在澡堂旁的房子,那里潮濕,電路有問題。每晚醒來,他聽到父母吵架,電燈都會閃。擺蕩在明滅之間的燈,伴隨父母的吵架和離婚,成為一個沒有安全感的意象。
然后就被畢贛安排進他的電影,《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都有不少忽明忽暗、撲朔迷離的燈。由此,這個不安全的意象,就被畢贛關進了電影,“就會變得很有安全感?!?/p>
父母離婚后,母親離開過凱里。母親的“隱形”是畢贛不得不面對的另一種“不自在”。
他說,他母親有生命力,凡事靠自己,是“很樸素的英雄”。她經營一家理發店,買車買房,熱愛生活,“很自在,沒有什么陋習”。于是理發店便成了《路邊野餐》中主角交心和撫慰遺憾的理想國。
理發店 《路邊野餐》劇照
凱里,這個既能讓他自在的桃源世界,又是其不自在的夢魘發源地,有著畢贛進行創作所需的一切。
無論是情感方面的,父母離婚,家庭不安,童年游蕩,中學初戀,鄰人死亡,復雜的家族成員的命運,還是自然方面的獨特景觀,礦洞、山瀑、車站與隧道、臺球廳、游戲廳、繁雜纏繞的小鎮等,皆構成一個自足的天地。
《路邊野餐》劇照
畢贛要安置這些龐雜富饒的景觀和不自在的病灶,讓這些迷宮般的、充滿宿命論意味的憂思,以合理的方式關閉進自己的記憶博物館,唯一可以擺渡他的,只有電影。
《路邊野餐》的主角陳升入獄多年,母親和前妻亡故,弟弟仇視自己,外甥衛衛不知所終。他帶著眾人和自己的愿望,前去鎮遠。途徑蕩麥,即著名的42分鐘長鏡頭,他與過去重復,與未來相遇,與當下相撞,“命運布光的手”,讓他在另一時空的維度,了卻遺憾。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主角羅紘武(黃覺 飾)追查殺死好友的兇手,卻愛上兇手的情人萬綺雯(湯唯 飾),被她利用和迷惑,以至于迷失在記憶與幻夢之中。該片同樣有長鏡頭,且是3D版本,讓觀眾跟隨主角進入那亦幻亦真的夢境,回溯人自身的過去,度化人心中的幽靈。
前者似在講人生的告別,講命運的循環,講凱里的眾生記憶渺茫不可追也;后者似在講情感的創傷,講欲念的魔障,講男男女女唯有靠夢和電影才能自贖;但從根本上,我以為畢贛要講的是:世相虛妄,唯一可存留的,乃情感之真。
在蕩麥,陳升拿起話筒,為陌生又熟悉的理發店姑娘唱《小茉莉》,這是真;
在夢境,主角與從未出生的兒子打乒乓球,舉槍逼怯懦的男人帶走想私奔的母親,在旋轉的房子里與追尋十幾年的女人親吻,這也是真。
《地球最后的夜晚》劇照
真實或虛妄,判定標準不在于時間、空間或任何物理定律,它只存在于畢贛及觀眾從影片中所激發的那顆,讓自己執迷、沉淪、掙扎乃至自渡與解脫的“心”。
度己還是度人
自《老虎》之后,畢贛十幾年的創作幾乎不變。
他的作品,無論長短,皆有規律可循:時間與記憶的敘事母題,克制而含蓄的詩意畫面,非線性、音樂復調的敘事方式,以及長鏡頭塑造的記憶迷宮等。
這是否會導致一種重復或沉溺呢?
畢贛并不擔心這一點。他說:“你的作品首先要解決自己。任何一個藝術工作者都是這樣的,一定是自我的訴求為先?!?/p>
如果一個像時間、記憶、夢境這樣的母題,困住了你,你用畢生的精力反復闡釋,試圖解決,這沒有問題。因為人類迄今為止,確實沒有完全破解這些跟每個人息息相關的未解之謎。
但倘若說畢贛是個沉溺于自我與凱里的世界,而沒有像賈樟柯、侯孝賢等觀照到一代人、一類人或一個地方的群體,這也有失公允。
在與許知遠的對談中,畢贛就頻頻提及凱里人的整體狀態。
他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
凱里年輕人的最大理想放在愛情上面,“他們的虛無是對婚姻關系的虛無,而不是對人生的虛無”;
這代年輕人不做極端的事情:四十歲時,多數人可能不會“不惑”而是變成酒鬼;
時間,讓一些人快速經歷人生之劇變,學校畢業、結婚生子、離婚變故、生意失敗,被一種挫敗感籠罩,被海量信息轟炸,被詆毀為過于順從的一代,而沒有人關心他們,甚至“他們也不是那么關心自己”。
畢贛電影里的空間,臺球廳、游戲廳、理發店、鄉村診所、招待所、礦洞、棋牌館、破敗公路邊的民居、渡船、縣城劇院等,里面充滿了“涉世未深,同時提前衰老”的年輕人。
《路邊野餐》劇照
他們沒有上一代的傷痕,但他們內心的風暴,那種糾纏在愛欲、親情、倫理、道德、回憶、生存、焦慮等方方面面的困境與磋磨,并不弱于上一代。
《路邊的野餐》劇照
像《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所涉及的死亡、告別、鄉土、遺憾、愛情、親情等問題,何嘗只是畢贛的私人問題,它們是人類所共同的情感謎題。
當他思考如何妥善安置這些問題時,便已經給到了與之有同感的人以安慰;當他用自己的方式解讀這些難題時,便能啟發我們,如何尋找屬于自己的,可以渡過苦海的槳。
最新長片《狂野時代》的廬山面目還未揭開,就簡介與劇照而言,講的還是他所癡迷,同時也困擾他的夢境、時間、記憶這些母題,只是故事背景從凱里,搬到了重慶等地,鄉土色彩化身為科幻特質。
《狂野時代》劇照
也許科幻——虛構性更強,私人體驗更少,會讓畢贛無所顧忌地將創作重心,投注于他人乃至一代人,甚或整個人類。這種“傾斜”,或許是畢贛靠近他的前輩侯孝賢、塔可夫斯基,所邁出的重要一步。
無論如何,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是畢贛和華語電影之幸;能否更進一步,就期待最終的結果和《狂野時代》的上映了。
文/李瑞峰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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