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過去的四月，和雨后春筍一起冒出來的，還有遍地的黃腔。

演唱會、美食吃播、衛(wèi)生巾使用教程……黃腔如同一種語言上的隨地大小便，見縫插針地出現在生活的各個角落。

它甚至已經砸到幼童身上。

可我們竟然聽到了另一種聲音，至于嗎，不就是開個玩笑嗎？

對著小孩開黃腔，是可以被諒解的事嗎？一個文明而健康的社會里，到底是誰為猥褻者鋪不法的墊腳石？

■黃腔肆虐

2025年最令人反胃的熱搜，出現了。

一位百萬粉的抖音網紅，在2000多人的圍觀下，毫無顧忌地對一位年僅5歲的小女孩開黃腔。

這是一段來自一年多前的直播錄像。視頻中，以一系列搞笑行徑走紅的博主克里西，正在與一位粉絲連麥，粉絲5歲的妹妹站在一旁，時不時加入到對話中。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克里西居然對小女孩脫口而出了一句“對哥哥發(fā)誓，你永遠不吃啾啾”。

小女孩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以天真的笑聲作為回應。但旁觀的網友們可沒這么好糊弄，彈幕瞬間炸開了鍋，蹦出滿屏的問號。

克里西沒把質疑的聲音當一回事，直言“怎么了？就要潔身自好一點”。對一位未成年人的性暗示乃至性騷擾發(fā)言，以善意規(guī)勸的名義，被輕飄飄地掩過了。

直到一年后，這段視頻被重新翻出，罵上熱搜，克里西才終于道歉。他解釋道，當時直播間的人數非常少，他用盡渾身解數，教小女孩學各種網絡梗，最后沒能剎住車，“沒有過腦子的無意識”使他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

人們對他的這套說辭并不買帳。

無意識就是潛意識。無心之失，就等同于沒當回事，就表明在他的認知中，對一個哪怕只有5歲的小孩說一些具有性意味的話，是無傷大雅、無足輕重的。這令人憤怒，并且無法接受。

而克里西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黃腔宇宙中的冰山一角。

在剛剛過去的四月，和雨后春筍一起冒出來的，還有遍地的黃腔。

作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文化現象，黃腔的一大神奇特性在于，它總是能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一個人們完全預想不到的地方。

它會在一場讓大家感動落淚的演唱會結束后出現，混雜在聽眾對一首名為《Light You Up》（照亮你）的暖心歌曲的意淫之中。

歌手焦安溥南京站“潮水箴言”演唱會結束后，某位聽眾的公開留言

它也會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鏡頭的注視之下。美食博主“吳半飽”發(fā)布的一期探店吃播視頻中，記錄了過往的路人們在看見她吃大腸時，將她團團圍住，揣著明白裝糊涂、不停追問她在吃什么的一幕。

它甚至會在一位因為意外失去雙手的女孩錄制的視頻下方出現。

視頻中的女孩，為了更加清晰地演示沒有手的人如何使用衛(wèi)生巾，將內褲穿在了黑色緊身褲的外面。她用嘴撕開衛(wèi)生巾包裝袋，依靠殘肢和牙齒，耗時幾分鐘，艱難但靈敏地完成了衛(wèi)生巾的更換。

博主@無手海綿 演示如何使用衛(wèi)生巾

沒有人能面無表情地走出這個視頻，只是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樣。

大多數人會感到心疼、羞愧和佩服，但仍有相當一部分人，打著“真心好奇”和“沒有惡意”的幌子，對著一位自力更生的殘障女孩大開黃腔。

有人看到打碼的痕跡就開始浮想聯(lián)翩，和魯迅吐槽的“一看到白胳膊，就想到全裸體，一想到全裸體，就想到生殖器”別無二致。

有人好奇心滿滿，別人在討論衛(wèi)生巾，他卻心系著屎尿屁，加一句“沒有惡意”就相當于免責聲明。

還有人自以為風趣地裝傻充愣，經過一番巧妙的“誤認”，把一件正常的事往無盡的歪處想，瞬間變了味。

黃腔的不同形態(tài)，在一個本意是呼吁大眾關注殘障人士需求的視頻下，盡數展現。

這實在令人不解——

我們當然知道且承認黃腔存在的合理性，也或多或少經歷過、甚至主動開過黃色笑話，可是，為什么它會出現在這里？只是聽一首歌、吃一種食物和換一片衛(wèi)生巾而已，這些和情色內容八竿子打不著的生活日常之中，為什么會有黃腔大顯身手的空間？

然而，在未經察覺的角落，黃腔早已肆虐。

■無性不歡的玩笑

追求幽默，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天性。

幽默的形式多種多樣，其中威力最大、笑果最好的，非黃段子莫屬。

周作人曾說，性笑話與呵癢類似，“有一種無敵的刺激力，便去引起人生最強的大欲，促其進行，不過并未抵于實現而以一笑了事”。黃段子融合了性和玩笑這兩大極易調動人類感官的話題，還一定程度地打破了談論性的禁忌，所以為人樂道，廣泛流傳于民間。

開黃腔，成了日常對話中十分常見的一部分。但是，作為一種極具冒犯性甚至是侮辱性的玩笑，要把黃腔開得恰到好處，并不那么簡單。

博主papi醬曾經創(chuàng)作過一個名為《不要把沒素質當成幽默》的短視頻，其中列舉了女孩們平時容易被開黃腔的幾種狀況——

手里拿著條狀物體，膝蓋受傷或者剪了指甲，床頭放了紙巾，嘴邊沾上了牛奶，練舞劈叉……這些稀松平常的場景，極易觸發(fā)黃腔生成機制。

黃腔，為和性無關的事物強行賦予了性的意涵。

有陣子，papi醬的腰老是疼，后來查出是腰上的骨頭向外突出了。有些人聽說這件事后，第一反應就是“腰疼啊？那得讓你老公節(jié)制一點”。一個醫(yī)學問題，經人一調侃，又成了令人想入非非的夫妻私事。

對于胸的大小的調侃也非常普遍。有人對papi醬說，胸小的話找個男朋友就好了。她用“我已經結婚了”來回避這個話題，對方依然窮追不舍，“那你老公不行呀”，甚至直接露骨地說“要不讓我來試試吧”。

開玩笑和性騷擾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

許多女性對這種經歷并不陌生。就像開黃腔的人默認自己可以隨時隨地亂開玩笑一樣，被開玩笑的人，也默認了自己就是活在一個身體和經歷都可以被當作素材來調侃的世界里。

為什么我們會對黃腔習以為常？因為，它實在太過常見，就像空氣一樣彌散在生活的各個角落。

■無處不在的黃腔

黃腔會出現在人人都看的電視上。

張翰自導自演的電視劇《東八區(qū)的先生們》中，男主堂而皇之地用“瘦的好看，胖的好使”這句話，來與女主調情。

在一次盛典上，擔任主持人的柳巖被搭檔吳宗憲公然開黃腔。吳宗憲掃視了一遍柳巖的身體，笑稱如果自己是“牛人”，那柳巖就是“牛奶”。

無獨有偶，大熱綜藝《火星情報局》中，主持人錢楓拿嘉賓衣服胸口位置上印著的字大做文章。

錢楓還曾經坦言自己最想擁有的超能力是透視眼，隨后環(huán)視一周，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也是在這檔節(jié)目中，一群男人圍著穿高叉裙的女嘉賓，起哄著讓她高抬腿和倒立。

較為保守的內地節(jié)目尚且如此，更不要提本就以玩得開和下限低聞名的臺灣綜藝。

前面提到的吳宗憲，早就因為頻頻在節(jié)目中開黃腔而污名遠揚，甚至引來了婦女團體的抗議。

吳宗憲的主持風格犀利、大膽，語不驚人死不休。為了制造節(jié)目效果而游走在界限的邊緣，是他常做的事。

在某一期《王牌大明星》中，侯佩岑感嘆做成小海豚形狀的香蕉十分可愛，可以放在家里玩。像papi醬說的那樣，吳宗憲聞聲便抓住這個不可多得的好機會，開一個自以為幽默的黃腔。

在“大明星猜一猜”環(huán)節(jié)，有位嘉賓在介紹精神科護士的工作內容時，表明自己會配合病人的需求來演戲。吳宗憲隨即問道：“有沒有病人會說，你好機車哦，能不能讓我騎一下？”

吳宗憲說出這些話，并不令人意外。畢竟，他甚至能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開黃腔。

和女兒同臺時，他打趣說“臺上我唯一可以亂摸的女藝人就是你”。

女兒吳姍儒產后復出，記者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如何，吳宗憲趕忙插嘴道：“她恢復得超級好，身材越來越火辣，上圍大到爆炸。”

黃腔肆虐，就連親屬也不能幸免。

不僅于此，黃腔也會發(fā)生在素不相識的人之間。

在幾年前的一次直播連麥中，rapper姜云升以freestyle（即興說唱）的形式，對毫無交集的女明星大開黃腔，言辭下流，不堪入目。

既然提到了直播，那就不得不說一句，直播中的黃腔也比比皆是。

楊冪也曾在一次直播賣貨活動中，被頭部主播李佳琦開黃腔——兩人正在試吃溜溜梅，李佳琦冷不丁來了一句“口活不太好，真的吸不出來”，楊冪聰明地裝傻，沒有接這個話茬，李佳琦居然還繼續(xù)追問“開黃腔可以嗎”。

電視、綜藝、直播，都帶有一定的娛樂性質，為了追求節(jié)目效果而把握不好玩梗的尺度，不能接受，但能夠想象。

然而，還有太多黃腔，發(fā)生在人們的想象之外。

醫(yī)療賬號“丁香園”的一篇文章寫道，在醫(yī)院、手術室里，也布滿黃腔的足跡。一位護士表示，“十臺手術，至少有三臺里充斥著葷段子”，在二甲醫(yī)院消化內科輪轉期間，手術醫(yī)生老是把話題往她身上引。

莊嚴高尚、救死扶傷的醫(yī)院躲不過黃腔的侵襲，就連傳道授業(yè)、散播歡樂與愛的校園，也照樣躲不過。

在三峽大學的一門日語選修課上，老師制作并展示的五十音速記法中，曾有許多難以直視的內容。

比如，そ這個平假名，關于一個女人不守婦道的故事，她下面露著肚子，上面露著乳房，很騷，所以念so；め很像一個女字，而メ像一把匕首，用刀子逼迫一個女人就是讓她去賣，所以讀me……

這已經不是好不好笑的事了，它令人感到惡心乃至恐懼。

奇怪的是，這些隔著屏幕都能讓人感覺到不適的行為，居然明晃晃地存在過，甚至依然存在著。

在創(chuàng)作劇本、制作課件時，在開黃腔的當下，在后期剪輯、審核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攔住了那些明顯逾越邊界、最終上升為言語侵犯的黃腔。

最大的問題在于，沒有人覺得這是有問題的。

■我們不要就這么算了

網紅克里西發(fā)布道歉視頻后，在一片譴責中，也不乏為他辯護的聲音。

“只是口嗨罷了，又沒有讓這小姑娘真的去吃。”這句話也反應出“克里西”們不把開黃腔當回事的底層邏輯：開個玩笑而已，又不是真的，你又何必當真呢？

這簡直是一個屢試不爽的免死金牌，把玩笑造成的壓力巧妙地轉變?yōu)榫芙^玩笑所要承受的壓力——怎么可以去跟明知道不算數的東西較真呢？怎么可以去向一個已經提前說過“我并非惡意”的人表達自己真實感受到的惡意呢？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所以，裝傻和賠笑，是面對黃腔時常有的反應。

沒被制止，就相當于被鼓勵這么做。一旦被縱容，黃腔就會得寸進尺、無孔不入——

趙麗穎只是在節(jié)目上喝了口礦泉水，結果被開黃腔許多年。

劉詩詩動聽的名字，被好友胡歌開黃腔。

妻子在丈夫去世后發(fā)布的閉店聲明，被開黃腔。

AI生成的東北雨姐，被開黃腔。

小朋友被開黃腔，小朋友喜歡的動畫角色也被開黃腔。

動作，名字，照片，動畫片……在沒有征得同意的情況下，一個人、一件事輕而易舉地就變成了彰顯另一個人低俗幽默的素材。權利、意愿和尊嚴，讓步于“開不開得起玩笑”這唯一的論斷。

或許有人會說，黃腔不過是幾句話，能有多大的威力。

這不是幾句話的事。語言背后是我們的思想、態(tài)度，是我們的價值觀，是我們想要并決定成為什么樣的人。

如果我們默許黃腔可以作為一種玩笑出現在任何場合，冒犯可以被娛樂化，傷害可以用笑聲稀釋，那么，它一定會不斷向外擴散，直到有一天，超出人們原先設想的范圍——

到動物們身上，到動畫角色上，到孩子們身上，到一個不具備女性氣質的人身上，到男人身上，到所有人身上。萬物皆可開黃腔。

這就是老生常談的那句“一切都和性有關，除了性本身，性關乎權力”。不難看出，黃腔通常發(fā)生在有多個人在場的地方，它微妙地行使著說者對聽者的權力，這反映出某種不平等。

能講、敢講黃腔的人，往往掌握著主導語境的權力。

誰能定義什么是“玩笑”，誰就更有話語權。

每一個不合時宜、令人作嘔又被默默承受的黃腔，都在鞏固這一套權力的運作機制。

人們已經忍受了太久，直到忍無可忍。

有人開始反思其中的不對勁，一針見血地指出黃腔文化的不合理之處。

脫口秀演員林言的演出

越來越多人得到鼓勵，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受，勇敢地說出來。

針對克里西的“無意識”借口，大家敏銳地指出，這不是更可怕嗎？

在“反正孩子也聽不懂”“女孩家屬已經表示諒解”等看似有道理的說法下，也有人擲地有聲地表示——不，重點不是這個。

不是諒不諒解的問題，而是這件事本來就不應該發(fā)生。

我國《民法典》第1010條規(guī)定，“違背他人意愿，以言語、文字、圖像、肢體行為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受害人有權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

動動嘴皮子的玩笑，并不位于法外之地。

5月13日，抖音發(fā)布官方聲明，對克里西的賬號作出無限期封禁的處置。

克里西對小女孩開的黃腔是否構成法律意義上的性騷擾，還有待商榷。但毋庸置疑的是，我們絕不能忍受，讓孩子生活在一個允許甚至放任她被凝視、被性化和被取笑的世界。

嘴欠、口嗨、開玩笑、搞抽象、抖機靈……任何大事化小的理由，都不能為這件事的錯誤開脫。

當黃腔成為一種默認的幽默方式和無法拒絕的社交語言，向著包括兒童在內的所有人無差別開火的時候，它就已經不是笑話了，而是一種暴力。

面對這類偽裝成玩笑的暴力，不要再說“別太較真啦”。

我們本來，就該較真的。

監(jiān)制 / 費加羅夫人

編輯/小在

微博 / @費加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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