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廖偉棠
在AI技術走向成熟,大舉“進犯”人類的精神領域的今天,重看30年前(1995年)的《攻殼機動隊》,饒有意味。《攻殼機動隊》里押井守導演決絕地擁抱虛擬世界、憑虛擬世界進行現實革命,這一點比起當下我們的進退失據,超前了不止30年。
作為2025年的“近未來”人,我觀看這些只是經過很少藝術改造的1990年代香港實景(押井守團隊曾赴香港取景數月),更是百感交集。電影里雨不停地在窄仄窮巷與幻影般摩天樓之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博爾赫斯的這句詩理應出現在此,過去與未來的交疊如此陰郁悲涼,就像電影里最凄美的場景所凝聚:黃色電船開過淹水的灣仔街頭,穿黃色雨衣的學童羅列而行,背景音樂響起,草薙素子回望騎樓上方的窗戶,似乎有另一個她在和她對望……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一切得從《攻殼機動隊》漫畫版說起,日本漫畫里賽博朋克這一脈并不如歐美漫畫中那么彰顯,而士郎正宗是其中孜孜不倦的建設者。被譽為“鬼才”的士郎正宗創造了《蘋果核戰記》《攻殼機動隊》《仙術超攻殼》等一系列的“攻殼”漫畫作品,“殼”這一概念亦成為理解賽博朋克動漫畫及其衍生文化的一個關鍵。
何謂“攻殼”?《攻殼機動隊》的英文名給我們提示:The ghost in the shell“殼中之魂”,“殼”即為軀殼,而“ghost” 就是“魂”, “攻殼” 在漫畫中原意是特警進攻使用的機甲,以英文輔助理解則是指 “魂魄攻入身體”。但在《攻殼機動隊》的世界中它還有更重要的含義:對于人,它們指靈魂和身體,對于生化機器人,它們指的是人工智能和機器載體,The ghost in the shell即未來的兩種共生智慧的合稱。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所以“攻殼”最形象的解釋便成了電影中“人”利用網絡對別的存在個體的入侵,而這存在個體因為此入侵而遺失自己的身份、記憶和意志——電影中最觸目驚心的,就是那個被洗腦的清潔工不愿直面自己的家人均為虛構的一幕。而被海量資訊洗刷著的我們,又離他有多遠呢?
《攻殼機動隊》是士郎正宗最有名的作品,但他最體現賽博朋克“務虛”精神的,是《仙術超攻殼》,它是對前者的一個徹底超越,易學、佛學和密宗,日本古代神話和《西游記》等原型,被加入到未來電子虛擬空間之中,營造出一個無法想象的仙術世界來,而最后這一切紛紜萬千統統破滅……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至于把這個虛幻世界和現實世界接上鏈接的人,就是押井守。押井守在西方嚴肅電影領域的名氣其實蓋過了其前輩宮崎峻,這跟其動畫中令商業電影望塵莫及的思想深度和實驗性大大有關。押井守很早就被視為動畫“暴走者”,此名來由是:他在執導高橋留美子的通俗笑劇《福星小子》時,常常“跑題”不按原作辦事,大肆進行他的影像實驗并對原作進行解構。在《福星小子》1984年電影版《綺麗夢中人》里他的實驗走到極致:故事一夢套一夢,不知莊生夢蝶抑或蝶夢莊生,空間隨意地割裂和轉換,時間失效,敘事角度從一個人的內心獨白跳躍到另一個人的內心獨白中……到了巔峰作《攻殼機動隊》,未來的人和生化機器人都悲傷地尋問著自己的記憶和存在的意義,形式的實驗甚至被內容的深邃超越了。
我個人認為他最成熟的作品卻是人狼系列,押井守通過各種媒介:真人版的《紅色眼鏡》《地獄番犬》,動畫版的《人狼》,漫畫版的《犬狼傳說》,以多變的敘述角度構造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架空歷史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日本。人狼系列稍稍脫下了賽博朋克的高科技外衣,得以更貼身地涉及其政治學和史觀。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但《攻殼機動隊》動畫不能繞開,這是士郎正宗和押井守兩個大師相遇的地方,它的深度精度迄今無人能夠超越,能與之媲美的只有另一大師大友克洋的《阿基拉AKIRA》。《攻殼機動隊》是賽博朋克動畫精神之精華,可以說受其啟迪的《黑客帝國Matrix》電影系列僅能拾其皮毛而已。它是一部未來的存在主義電影,問著那個永恒的問題:“我是誰?我為什么存在?我要往何處去?”
在陰雨綿綿的近未來、某類似香港的架空飛地(漫畫版里明說是2029年的日本“New Port City”),攻殼機動隊少佐草薙素子接觸到在數字網絡之海自我淤生的存在物“人偶師”,驚覺自己的存在正被異化為“非人”,最后兩人融合一體,成為了網絡海洋中自由的游擊者/高級黑客。
“人類本身就處在不斷變化之中,希望保持自我的‘我執’一直在限制你……我連接在一個龐大的網絡上,我自身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對尚未接觸體驗到的你而言,也許只能感知其為一道光芒。吾等均曾束于一隅,故需彼此比鄰而連,我們是一切的集合體,雖只依附于些微的機能,但現在是時候沖破捆綁我們的藩籬枷鎖,升入更高層的構造。”——傀儡師引誘素子與ta“融合”前說的這一番話,多少帶著神秘主義而不是科學色彩,今天讀讓我想起了田坂廣志《死亡并不存在》里“基于量子物理學的新假說”,但無論如何,它們為我們捉襟見肘的人生提供著不一樣的出口——翻譯成老話,也就是去蔽、無我、人是必須超越的。
《攻殼機動隊》(1995)截圖
電影開頭第一句話是“企業的網星羅棋布,電子與光縱橫其中,在一切均已資訊化,但卻未能使國家與民族完全消逝的近未來………”最后一句話卻是“新生的生命去哪里呢?網絡是廣闊無邊的”。這個發展方向基于悲觀主義的樂觀精神亦即賽博朋克之精神,網絡能淹沒人性,成為政客控制世界之手段,但亦能為反叛者利用來尋找自由。賽博朋克的虛擬世界接近頹廢美學,但它的生存者卻積極行動抗爭,正如士郎正宗在漫畫后記中說的:“未來應該是光明的未來。”這種抗爭也許終歸是絕望的,但它的意義會在其抗爭的過程中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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