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貞豐古城的城門時，我有點失望。它太新了，嶄新的水泥磚墻之上，屹立著新的木制城樓，拱門上方有“大西門”三個大字。城門邊的停車場是一塊沙土荒地，四周雜草叢生，雜草后面倒是相當熱鬧，一間間小飯館開門迎客，雖然店面簡陋，但人氣頗旺。

新的城墻配上荒地雜草，讓我險些以為自己碰上了配套未完成的假古城。好在步入古城后，頓覺豁然開朗。雖然仍不乏近年來新打造的街區(qū)和建筑，但一座座古建筑串聯(lián)著老街巷，構(gòu)成老城的內(nèi)在肌理，也讓“古城”二字貨真價實。

貞豐古城位于貴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貞豐縣，原稱“珉谷”，是布依古語的音譯，有“我的地方”之意，是布依族先民的古集鎮(zhèn)，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之前，后來逐步發(fā)展為城鎮(zhèn)。尤其是明清兩代，逐漸形成多民族互融的商埠，整體格局保存至今，是國內(nèi)唯一保存完整的布依族古城。

“明清一條街”的日與夜

貞豐在秦朝時屬夜郎國，漢代分屬牂牁與同亭兩郡，晉朝屬夜郎縣，南北朝先后分屬談指縣、爨蠻和東爨烏蠻。唐貞觀年間，當?shù)赝林蹰L趙摩遣使入朝，內(nèi)附大唐，唐廷在此設(shè)立羈縻明州，以趙摩為明州刺史。元朝時期，貞豐屬普安路，明朝為泗城府西隆州安隆長官司地，清雍正年間置永豐州，屬南籠府。當時的永豐轄今貞豐、望謨、冊亨和羅甸四縣，最初州治在長壩（今望謨平繞）。雍正七年（1729年），因“珉球地方、山勢就坦、煙瘴稍輕”，州治移往珉球，即如今的貞豐縣城。

乾隆七年（1742年）筑石城，嘉慶二年（1797年），因鎮(zhèn)壓南籠起義，嘉慶皇帝賜“忠貞豐茂”匾額，取中間兩字，將永豐州改為貞豐州。民國三年（1914年），改置貞豐縣，屬黔西道。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民國政府將原屬貞豐的清水江和北盤江以東地區(qū)劃走，新設(shè)望謨縣，貞豐縣域自此固定。

我眼前的大西門，又名金花門，在明清兩代一直是貞豐最重要的出入通道。因為遷就地勢和風水，貞豐古城當年建有大西門、小西門、南門和東門，唯獨沒有北門。如今滄海桑田，除了大小西門外，其他城門都已湮沒于歷史大潮中。大西門也是重建的產(chǎn)物，小西門則在大西門不遠處，二者以一條古街相連，小西門外有一片磚柱瓦頂?shù)某ɡ仁斤L雨市場，是貞豐當?shù)亓找淮蔚募兴诘亍?/p>

大西門。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走入大西門，一條青石板大街蜿蜒向前。當年，它直通鳳山腳下的老州府（后為縣衙），也是貞豐的商業(yè)中心，各種商號林立。如今，它被打造為“明清一條街”，街上遍布商鋪、餐館和客棧，白天人不多，街道清靜，甚至有些冷清。可夜晚時我再次經(jīng)過這里，建筑外墻上的燈籠紛紛點亮，街上行人也多了起來。穿插其中的民宅，有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吃著晚飯，也有人呼朋喚友喝酒聊天，有著遠比白天旺盛的煙火氣。

明清一條街

站在長街上，那大片的重檐歇山和灰墻黛瓦，即使多半是近年來改造或重建的產(chǎn)物，仍然營造著古樸氣息，層層疊疊間可看出舊日繁華。

貴州本多古城，但以屯堡居多，最先往往是軍用。貞豐古城不同，它因商業(yè)而生，依托于繁忙水運而崛起。當時，貞豐境內(nèi)的北盤江上有多個渡口和碼頭，僅《興義府志》記載，就有坡腳、板屯、花江、渡邑、下江龍、白層、者坪、羅炎等，其中以白層渡和花江渡的地位最為重要。白層渡歷來是北盤江下游航運的起點，通往粵桂，清末民初最為興旺，有“黔桂鎖鑰”之稱，推動著貞豐商貿(mào)的繁榮，也讓貞豐有了“小貴陽”的稱號。

兩廣會館與兩湖會館，見證貞豐商業(yè)繁盛

沿著“明清一條街”一路直行，可以抵達舊時州府。一州知府，在一般認知里當屬一地最高級別的行政機構(gòu)，不過貞豐并非如此，因為它有一個特殊的存在——厘金局。

清末民初，兩廣的洋油、洋紗、洋布、火柴、白糖乃至各種日用百貨，都通過水運送至白層渡等渡口，再通過人挑馬馱的方式運往安順和貴陽等地。貴州土產(chǎn)的桐油、山貨、煙土和陶器，則會反其道而行，先運到白層渡等渡口，再水運至兩廣。《貴州省志》記載，白層渡“商賈云集，馬幫絡(luò)繹，客貨船只熙來攘往，集市貿(mào)易繁榮。鼎盛時期，渡口商鋪客棧50余家”。《貞豐縣志》也有“白層這彈丸之地，貨物堆積，客商川流”的記載。

也正因為商貿(mào)興盛，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清政府就設(shè)立了白層河厘金局。厘金局是清代地方政府在商業(yè)往來頻密的水陸要沖設(shè)立關(guān)卡征收捐稅的稅務(wù)機構(gòu)。白層河厘金局的行政級別還相當高，總辦銜級相當于道臺，是三品大員，當時貞豐知州也不過從五品。

花江渡則是茶馬古道的重要節(jié)點，是從云南經(jīng)興義前往安順和貴陽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貴州貨物送往白層渡然后運往兩廣的重要中轉(zhuǎn)站。因為地勢險峻，商貿(mào)往來頻密，清政府在這里設(shè)置了花江巖關(guān)隘，派兵駐守。

貞豐古城恰恰位于白層渡和花江渡之間，也是舊時貞豐州府所在地。因為水旱兩路都是要沖，商戶來往頻密，所以舊時的“明清一條街”是貨真價實的商業(yè)旺地。1944年，貞豐城內(nèi)旅店已多達47家，當時全縣人口不過五六千人，這個比例可謂奇高，冠絕貴州。清末到民國年間，古城和渡頭遍布行商，兩廣、兩湖、四川和貴陽等地的商人在此建立了澤成、泰華、正華、永昌恒、福民、興德安、公益安和四安等商號。

商號多了，就會有會館。外地商人聚于一處，常集資興建會館，最初聯(lián)絡(luò)鄉(xiāng)誼，后來就逐漸形成商會，守望相助。貞豐商業(yè)鼎盛時期，有兩湖會館、兩廣會館、四川會館和江西會館等。

江西會館和四川會館都已被拆除，最氣派的兩湖會館則立于古城顯眼處，溜達時總能碰上。白色牌樓式大門在街邊敞開，如同一面屏風。墻面斑駁，有些地方露出里面的磚塊，滿滿都是歲月痕跡。穿過門樓，拾階而上，可以看到穿斗式硬山青瓦頂?shù)膽蚺_，兩根垂蓮望柱細致精美。戲臺朝向內(nèi)院，位于二樓，擺放著古箏等樂器。站在院內(nèi)抬頭仰望戲臺，依稀可見舊時熱鬧景況。抬梁式的中殿和后殿，面積不大卻有幽深之感。因為依山勢而建，有錯落之美。后殿還有逃生窗，若有匪患，人們可以由此逃至后面的山中躲避。

兩湖會館大門

兩湖會館戲臺

因為當?shù)厥妨系娜笔В瑑珊^的建筑時間無法確定，從風格和用料來看，應(yīng)屬清朝中后期。負責兩湖會館建設(shè)、日常使用與維護的，是當時貞豐的兩湖地區(qū)商會機構(gòu)——兩湖旅貞同鄉(xiāng)會。同樣因為史料缺失，它的具體成立時間也不可考，但可確定的是它曾經(jīng)中斷過。

1948年9月，兩湖旅貞同鄉(xiāng)會經(jīng)籌備向縣政府申請重新成立，申請書稱“兩湖旅貞同鄉(xiāng)經(jīng)商或家居者為數(shù)頗多，過去雖有會館設(shè)立，因年代久遠，組織松懈，一盤散沙……申請鈞府，準予組織”。1949年后，兩湖會館被劃給縣糧食局，作為倉庫和宿舍之用。

不遠處的兩廣會館，門樓中西合璧，二樓有六個圓拱窗一字排開，內(nèi)有庭院和主建筑。建筑建于清末，本為私宅。貞豐兩廣同鄉(xiāng)會成立于民國年間，并無固定會址，只是曾經(jīng)使用過這座黃氏私宅。

兩廣會館

相比之下，兩湖會館的建筑規(guī)模和聲勢都大得多。這顯然跟明朝的“填南”政策有關(guān)，大量兩湖民眾被遷徙至黔西南，在當?shù)匦纬删薮罅α浚矠閮珊倘颂峁┝丝臻g。

除了地區(qū)性商會之外，貞豐還有大量行業(yè)商會。在地處偏僻的黔西南地區(qū)，這些行會組織始終不脫濃厚的迷信色彩，僅從名字就可看出，大多以祖師爺命名，如張爺會（屠宰業(yè)）、老君會（五金業(yè)）、藥王會（醫(yī)藥業(yè)）、魯班會（石木匠人）、詹爺會（烹飪業(yè)）等。

因為商業(yè)繁榮，商幫往來頻密，除了水路之外，陸路也極其繁忙。大西門旁就有一條馬草巷，是當時中轉(zhuǎn)和售賣馬草的地方，類似如今的加油站。

因為商業(yè)興旺，當?shù)爻霈F(xiàn)了不少富商家族，民國時期以孫、譚、饒、趙四家最為興盛。如今仍存的譚家大院，位于馬草巷盡頭，院落的斑駁磚墻隨著青石板路的軌跡而建。它是目前貞豐保存最為完整的民居建筑，兼具北方四合院和南方樓閣風格，以雅致著稱。天井處有一口橢圓石缸，看似古拙，卻恰恰能展現(xiàn)譚家大院的“雅”。缸身雕刻細致精美，刻有樹下讀書人、扛鋤農(nóng)人和撫琴人，神情均栩栩如生。石缸旁是一輛兒童玩具越野車，在古樸缸身的映襯下，居然有了真車的氣勢。

譚家大院一角

譚家大院天井里的石缸和童車

不遠處的劉氏故居，是晚清民國時期在貞豐經(jīng)營百貨業(yè)的劉家所有，木瓦結(jié)構(gòu)，商住合一，前店后寢，店后是四合院結(jié)構(gòu)。貞豐當?shù)仉m然以布依族聚居為主，但對漢文化一向傾心，無論譚家大院還是劉氏故居，都崇尚風雅，以琴棋書畫為主題劃分宅內(nèi)動線。

相比經(jīng)過修繕、被賦予各種文旅用途的舊時大宅，古城中散落的四合院民宅更易令人親近。盡管門面陳舊、墻面斑駁，卻可見到當?shù)厝说膼芤舛印Ｓ腥嗽谠簝?nèi)打牌聊天，有人在門口洗衣做飯，靜看門前石板路上游客來往。

古城人家

古城街巷

珉球書院與閣樓的黃昏

依托于一座座古宅，貞豐古城的商業(yè)也相當興旺，幾條狹窄街巷都被辟為商業(yè)街區(qū)，遍布餐館、咖啡館和民宿。不過貞豐聲名不彰，并非游客扎堆之地，沒有過度商業(yè)化之虞。當?shù)厝说木铀⒇懾S縣第一小學和第一中學都在古城內(nèi)，學生來來往往，讓古城有著質(zhì)樸的生活氣息。

貞豐雖然地處偏僻，但因為長期以來對漢文化的接納，一直重視教育。舊時古城的制高點便是依山而建的文昌宮，山上還有一座文筆塔。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時任白層渡厘金總辦吳嘉瑞將文昌宮辟為“仁學會”會址，傳播維新思想，并講授數(shù)學、物理和化學等新知識，“創(chuàng)我縣新學之漸”，“開盤江風氣之先”。仁學會的骨干學員胡剛和鐘振聲等人后來轉(zhuǎn)入“貴州自治學社”，曾參與辛亥革命。

在仁學會創(chuàng)辦之前，貞豐的教育中心是19世紀40年代創(chuàng)建的珉球書院。它位于古城南端，磚墻瓦頂，如今已是文創(chuàng)中心。旁邊的閣樓是古城里歷史最悠久的回族建筑，見證了貞豐的多民族融合。

珉球書院門口階梯

據(jù)縣志記載，閣樓最初為六角攢尖頂，五重五檐，穿斗式木結(jié)構(gòu)，高24米，民間稱其為“走馬轉(zhuǎn)角樓”。清代改建為如今的歇山式三重頂，高16米，正脊中塑葫蘆型寶頂，簡瓦蓋面，鰲魚蹺角。清咸豐十年（1860年），回族人馬斯俊占據(jù)貞豐，將州府改為元帥府，又稱馬二元帥府。他將閣樓改建為清真寺，如今的閣樓，方形基座上是穿斗式樓閣，正堂柱子上刻有孫中山的“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

閣樓

珉球書院與閣樓是貞豐古城里最迷人的角落。這里與商業(yè)街區(qū)不過幾米之遙，以分岔路口相隔，卻隔絕了那些喧囂。從白天到晚上，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只會見到當?shù)厝说膼芤狻捍箝T前有十余級石階，閣樓也有幾級石階和回廊，人們在此閑坐納涼，穿著當?shù)孛褡逄厣b的孩童嬉戲打鬧，書院和閣樓前的廣場上是頗具民族特色的廣場舞。

眼前這完全屬于當?shù)厝说男鷩虩狒[，是貞豐古城民族融合的見證。從最初的布依族古集鎮(zhèn)，到內(nèi)附漢文明政權(quán)和正式建制，再到明清兩代的多民族互融與商貿(mào)發(fā)展，貞豐經(jīng)歷過繁榮，也有過沉寂，卻始終勉力保存著歷史印記。

來源：葉克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