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八一建軍節,我作為連隊文書第一次組織戰友會。那天我特意把會場定在炊事班老張的農家樂,門口掛上“鋼七連永不散”的橫幅,餐桌上擺著搪瓷缸和壓縮餅干造型的糕點??僧敽灥奖磉f到手里時,我盯著三個空白的格子,指甲差點摳破紅絨布——老槍、大劉、眼鏡,又沒來。
窗外的蟬鳴突然刺耳起來。指導員當年退役前拍著我肩膀說的話在耳邊炸開:“戰友會就是鋼七連的魂,少一個人都不行!”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年,那三個名字像被橡皮擦抹去的番號,永遠缺席在我們的合影里。
“老槍肯定在靶場帶新兵呢!”副班長王猛把啤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我們都知道他在說謊——去年去省射擊隊打聽時,門衛大爺說姓李的教練早辭職了。大劉的妹妹倒是接過電話,支支吾吾說哥哥在南方做生意。最蹊蹺的是眼鏡,這個曾把《孫子兵法》倒背如流的軍校苗子,轉業后就像人間蒸發。
聚會的熱鬧像潮水退去后,我獨自坐在堆滿空酒瓶的院子里。月光把老張新刷的“戰友八折”招牌照得慘白,忽然想起1996年抗洪時,眼鏡在潰堤前用腰帶把我們五人捆成串的夜晚。他當時渾身打顫卻笑著說:“要活一起活,要死...”
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來張泛黃的照片——是我們班在炊事班偷吃紅燒肉被罰站的合影,背面用鋼筆寫著:“鋼七連炊事班,1995.8.1”。
循著照片背面的油漬味,我在城西菜市場找到了老槍。他正蹲在攤位上給鯉魚刮鱗,圍裙上的血漬像靶紙上的彈孔。見我來,他下意識把殘缺的右手藏到背后,案板上的草魚突然蹦起,濺起的水花落在他早白的鬢角上。
“那次實彈演練...”我喉嚨發緊。當年跳彈事故后,他拒絕評殘,執意帶著顫抖的右手退伍。此刻他苦笑著掀起圍裙,露出綁著鋼板的腰:“去年查出骨癌,化療費把房子都賣了?!辈丝鹄锿蝗粋鱽硎謾C鈴聲,是他女兒學校的催費通知。
回程時下起暴雨,我在長途車站撞見大劉。他裹著褪色的迷彩服蜷在角落,腳邊蛇皮袋里露出半截啞鈴——那是他退伍時非要帶走的“紀念品”。十年前他妻子車禍癱瘓,為湊醫藥費,他白天搬貨晚上守倉庫,卻在戰友群里每天發健身打卡照。“我不能...不能給鋼七連丟臉。”他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攥著去廣州的站臺票,那里有份月薪8000的護工工作。
找到眼鏡時,他正在城中村棋牌室看場子。見到我瞬間,他慌忙用紋著青龍的手臂遮臉,卻遮不住左眼那道疤——那是替新兵擋酒瓶留下的。原來他轉業后遭遇詐騙,為還債賣了祖屋,妻子帶著孩子走了?,F在他手機里存著所有戰友的號碼,每年建軍節都躲在馬路對面看我們聚會?!爱斈暾f好要當將軍的...”他腳邊的煙頭堆成小山,手里還捏著本翻爛的《現代軍事理論》。
八一那天,老張的農家樂破例沒掛橫幅。當老槍抱著電飯煲進來,大劉拎著康復器材,眼鏡揣著皺巴巴的軍事雜志出現時,全場突然靜默。我把他們按在主座,端起搪瓷缸:“今天不喝茅臺,就喝炊事班的刷鍋水!”二十多個漢子又哭又笑,湯汁順著下巴滴在舊軍裝上。
后來我們成立了“鋼七連互助基金”,老槍的化療費有了著落,大劉開了家康復器材店,眼鏡在民兵訓練基地當上顧問。今年聚會簽到表終于沒有空白,照片墻上的裂痕被新合影慢慢填滿。
戰友會真正的意義,或許不是重溫榮耀,而是讓跌倒的兄弟知道:鋼七連的番號,從來不是靠錦旗扛著,而是用彼此的后背撐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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