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20世紀,世界上有自然的示威、有遠方的戰爭、有倦怠的生活,在這些希望與恐懼、快樂與痛苦中,我們從未停止過的,大概就是對幸福的追尋吧。我們當下的這些困擾與執著都曾被羅素清晰有力的描述過。
哲學家格雷林曾評價“羅素的一生漫長而充實,他涉獵廣泛,成就斐然”。本文呈現了羅素對幸福的闡釋,其中,他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求索、對人類苦難的憐憫都在幫每一個困惑的人塑造一條尋找幸福的途徑。
本文摘選自《我們還能獲得幸福嗎?》,標題為編者所加。
01
世界上有一種幸福
只有能讀會寫的人才能獲得
從一些朋友間的交談和書籍中,我差點得出結論:幸福在現代世界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發現,通過反省、到國外旅行或與我家的園丁交談,我的這個觀點往往就會煙消云散。
我想對我一生中遇到的幸福的人做一番考察。幸福大體可以分成兩類,當然,也有的介于兩者之間。這兩類可以區分為:平凡的幸福與幻想的幸福、肉體的幸福和精神的幸福、心靈的幸福和頭腦的幸福。當然,要確定某種幸福屬于哪一類,取決于有待證明的論點。
我現在不想證明任何論點,只想對其加以描述。要描述這兩種幸福之間的區別,或許最簡單的方法是說,一種幸福人人都能獲得,另一種只有能讀會寫的人才能獲得。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認識一個以打井為生、幸福感滿滿的人。他身材挺拔,肌肉發達,但目不識丁。1885 年他拿到一張國會選票,才第一次知道有國會這么一個機構存在。
他的幸福不是依賴于他的智力,不是基于信仰自然法則、物種的完美性、公共事業的公有制或基督復臨,也不是基于信仰知識分子眼中享受生活所必需的任何信條;他的幸福來自充沛的體力、充足的工作機會,以及克服鑿石掘井中遇到的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難。
電影 《一切善良的市民們》(1969)
我家園丁的幸福屬于同一類。他發動了一場針對野兔的長年累月的戰爭,他提起野兔時的口氣就像倫敦警察廳提到布爾什維克分子一樣;他認為它們邪惡、陰險、兇猛,只能用同樣狡猾的手段來對付。雖然他年逾七旬,整天忙碌,騎自行車往返 16 英里的山路,但他快樂的源泉取之不盡,那就是“它們這些兔崽子”。
但你會說,這些簡單的快樂對我們上層人士來說是得不到的。向兔子這樣弱小的生物發動戰爭有何快樂可言?在我看來,這個反駁難以成立。兔子體形可比黃熱病桿菌大得多,但上層人士卻能從與后者的戰爭中找到快樂。
從情感滿足這個角度來看,類似我園丁的快樂,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可以享受到。教育程度的差異體現在帶來快樂的事情不同。必須克服一定困難后取得的成功才能帶來快樂;盡管最終還是成功了,但這些困難使人在動手之前對能否成功沒有把握。這也許就是不過高估計自己的力量是幸福之源的主要原因。
低估自己的人總是對成功感到驚訝,而高估自己的人經常對失敗感到驚訝。前一種意外令人愉悅,后一種令人不快。因此,明智的做法是不要過于自負,不過也不要因過于謙虛而失去進取心。
當今社會中受教育程度較高的那部分人中,最幸福的是科學工作者。他們中許多最杰出的人在情緒上很簡單,從工作中獲得的滿足感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們可以從吃飯甚至結婚這樣的俗事中獲得快樂。
藝術家和文學家認為他們的婚姻不幸福是理所當然的,科學界的人卻往往仍然能夠享受老式的家庭之樂。這是因為,后者把出色的智力完全用于工作中,不允許它闖入毫無用武之地的領域。他們在工作中感到快樂,因為在現代世界科學日益進步和強大,也因為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外行,所有人對科學的重要性都毫不懷疑。
因此,既然簡單的情緒不會給他們帶來障礙,他們就不需要復雜的情緒。復雜的情緒就像河里的泡沫,只有在平穩的水流遇到障礙時才會產生。但只要生命活力不受阻礙,它們就不會在表面上產生漣漪,它們的力量在不留心的人看來并不明顯。
取得幸福的所有條件,在科學家的生活中都能得以滿足。他從事的事業使他的才能得以充分發揮,他取得的成果不僅在他自己看來重要,在公眾看來也很重要。
在這方面,他比藝術家更幸運。當公眾無法理解一幅畫或一首詩時,他們就會斷定畫或詩很糟糕;而當他們無法理解相對論,他們會斷定是自己受教育程度不夠。因此,愛因斯坦受到尊重,而最好的畫家則在閣樓里挨餓;愛因斯坦感到快樂,而畫家失意落魄。
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需要不斷面對大眾的懷疑,需要不斷以對抗的姿態堅持己見,那么他將很少能真正感到快樂,除非他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圈子里,忘記冷酷的外部世界。
從事科學的人不需要小圈子,因為除了他的同事之外,每個人都在說他的好。相反,藝術家處于痛苦的境地,必須選擇是受人鄙視,還是成為可鄙之人。
不過并非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在有些時代,優秀的藝術家,哪怕年紀輕輕也會受到青睞。盡管教皇尤里烏斯二世可能會折磨米開朗琪羅,但他從不認為他不會畫畫。
現代的百萬富翁,雖然可能會在江郎才盡的年老藝術家身上一擲千金,但從來不會覺得他們的工作比他自己的重要。藝術家通常不如科學家快樂,或許與這樣的情形有關。
我認為必須承認的是,西方國家最聰明的年輕人,往往因為自己的才華找不到用武之地而感到不快樂。而東方國家的情形并非如此。
如今,俄羅斯聰明的年輕人可能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聰明的年輕人都要快樂。一個新的世界等待他們去創造,而他們也滿懷創造新世界的熱忱信念。
在頭腦精明的西方人看來,年輕俄羅斯人的信仰可能顯得幼稚粗糙,但這有什么可指責的呢?他們正在創造一個新世界,而且是他們向往的新世界。
在印度、中國和日本,政治上的外部情形干擾了年輕知識分子的幸福,但他們不像西方國家那樣面臨內部障礙。他們可以找到在年輕人看來很重要的事業,這些事業的成功會給他們帶來幸福感。
他們覺得自己在國家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他們的行動有追求的目標,但并非不可實現。在西方,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年輕男女普遍憤世嫉俗,這是他們的舒適感與無力感結合的產物。無力感讓人覺得什么都不值得做,而舒適感讓這種痛苦的感覺可以被忍受。
改革者或革命者的幸福取決于他所從事的公共事業的進程,他也可能比生活舒適的憤世嫉俗者感受到更多真正的幸福。
我認識一個年輕時就雙腿殘廢的人,他在漫長的一生中一直保持著平靜的快樂。他撰寫了五卷防治玫瑰枯萎病的著作,我一直認為他是這方面的權威;我無緣結識很多貝殼學家,但我從認識他們的人那里了解到,研究貝殼的人會樂在其中;我還認識一些排字師,他們擅長數學排版、景教文字和楔形文字排版,以及其他過時的和困難的版式。我不知道這些人 的私生活是否幸福,但在工作中,他們的建設性本能得到了充分滿足。
02
許多杰出的人獲取幸福的方式簡單又深刻
人們習慣說,在我們這個機器時代,人們從工作中獲得樂趣的空間,不如以前的工匠在熟練工作中獲得樂趣的空間大。我絲毫不敢斷定這是真的:的確,如今的熟練工人從事的工作與中世紀工匠從事的工作有很大不同,但他們在機器經濟中仍然非常重要。
有人制造科學儀器和精密機器,有人做設計師,有人做飛機機師、汽車司機,還有其他很多人從事技能行業,幾乎可以無限發展。
據我觀察,在相對原始的社區勞作的農業勞工和農民,并沒有汽車司機或機車司機那樣快樂。耕種自己土地的農民的工作是多種多樣的,他耕耘,播種,收獲。但是他們受到自然條件的制約,并且非常清楚自己靠天吃飯。
電影 《隱入塵煙》(2022)
而使用現代機器的人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并獲得一種感覺:人類是自然力量的主人,而不是奴隸。
的確,對于大量僅僅看護機器的人來說,工作是非常無趣的,他們一遍遍重復機械操作,鮮有變化;但工作變得越無趣,就越有可能由機器來完成。機器生產的最終目標是建立一個系統,將一切無趣的事情交由機器完成,而人類只從事需要變化和創意的工作。
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工作中的無聊與壓抑感將比農業問世以來的任何時候都少。在從事農業的過程中,人類決定忍受單調乏味的生活,以減少饑餓的風險。
當人們通過打獵獲得食物時,工作是一種樂趣。人們可以從這個事實中看出這一點:今日的富人仍然將這種古老的職業視為娛樂。
但是自從農耕問世,人類就進入了一個漫長的鄙陋、悲慘和瘋狂的時期,一直到現在機器經濟興起才得以解脫。多愁善感的人會談起農業勞作時與大地接觸的感覺,談起哈代筆下具有哲學頭腦的農民成熟的智慧,這當然無可指責。
但每個農村年輕人的唯一愿望是在城里找到工作,這樣他可以擺脫風雨的奴役,擺脫暗長冬夜的孤獨,到工廠或電影院里享受可靠的人間氣息。
伙伴和合作是普通人幸福的基本要素,而這兩者在工業中比在農業中豐富得多。
對某件事情的信念是許多人幸福的源泉。我想到的不僅僅是被壓迫國家的革命者、社會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我還想到了許多更微小的信仰。
我不能敦促讀者相信人類應該只靠理智生活,盡管就我的觀察而言,這種信念總能確保獲得完美的幸福。但是我們要找到一些感興趣又毫不怪誕的事情并不難,那些對這類事情真正感興趣的人會享受閑暇,并徹底消除生活空虛的感覺。
與致力于晦澀的事業相似的是沉迷于一種愛好。一位在世的最杰出的數學家將他的時間平均分配在數學和集郵上。我相信,當他的數學研究沒有取得進展時,集郵會給他帶來安慰。
的確,我們中許多人太“高級”,對這些簡單的快樂不屑一顧。我們都在童年時經歷過這些快樂,但出于某種原因,我們認為它們不值得成年人去追求。這完全是一個錯誤,任何對他人無害的快樂都值得被珍視。
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曾在伏爾加河順流而下,在長江逆流而上,從中獲得了快樂。非常遺憾,我從未見過南美的亞馬孫河與奧里諾科河。雖然這些情緒很簡單,但我并不為此感到羞恥。
不過,在許多情況下,或許是大多數情況下,愛好不是基本幸福的來源,只是暫時逃避現實、忘記一些難以面對的痛苦的一種手段。根本的幸福有賴于對人和事物充滿善意的興趣。
對人的善意興趣是愛的一種形式,但不是一味攫取、充滿占有欲并總是強調回應的那種形式。后者導致的常常是不快樂。能帶來幸福的那種興趣,體現為喜歡觀察別人并從他們的個人特質中找到快樂,希望為所接觸的人提供獲得興趣和快樂的機會,而不奢求獲得控制他們的權力或得到他們的強烈欽佩。
一個真心用這種態度對待他人的人,將擁有幸福的源泉,也能得到對方友善的回應。他與他人的關系,無論是泛泛之交還是鄭重其事的交情,都將滿足他的興趣和感情。
但所有這些都必須出于真心,絕不能源于責任感驅使下產生的自我犧牲的思想。責任感在工作中是有用的,但在人際關系中會令人反感。人們希望別人喜歡自己,而不希望別人只是出于耐心勉強應付。在個人幸福的所有來源中,自發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喜歡上許多人也許是最大的一個。
人們可能說,對事物懷有善意的興趣是不可能的。但是,地質學家對巖石或考古學家對廢墟的興趣里,都有類似的友善的成分,這種興趣應該成為我們對個人或社會所持態度的因素之一。
世界遼闊,我們自己的力量有限,如果我們所有的幸福都與我們的個人環境息息相關,那么我們很難不對生活提出過分的要求。要求太多的結果必然是你的所得比本來可以得到的還少。
如果一個人能夠借助對特利騰大公會議或恒星生命史的真正興趣來忘記他的煩惱,那么他會發現,當他從無人格的世界漫游回來時,他已經獲得了一種沉著和冷靜,使自己能夠以最佳方式對待煩惱,同時體驗到一種真正的幸福,哪怕這種幸福只是暫時的。
幸福的秘訣是:讓你的興趣盡可能廣泛,你對感興趣的人和事物的反應盡可能友好而不是敵對。
03
幸福離不開東西,就是那些平常之物
很顯然,一個人的幸福部分取決于外部環境,部分取決于自己。許多人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或多或少信仰些宗教性的信條,幸福對他而言是不可能的。許多實際不快樂的人認為,他們的悲傷有 著復雜且十分合情合理的根源。
我不相信他們所說的這些是幸福或不幸福的真正原因,我認為它們只是外在表現。通常,不快樂的人會接受不快樂的信條,而快樂的人接受快樂的信條。
每個人都可能把自己的幸福或不幸福歸因于自己的信仰,而真正的因果關系恰恰相反。大多數人的幸福離不開某些東西,但這些東西都是平常之物:食物和住所、健康、愛情、成功的工作和自己群體的尊重。
假若外在環境并非絕對不幸,一個人應該仍能獲得幸福,只要他將激情和興趣傾注于外部世界,而不是投向內在世界。
因此,無論是在教育方面,還是在努力適應環境方面,我們都 應該著力避免以自我為中心的激情,那讓我們總是只關注自己 的那種情感和興趣。在監獄里感到快樂不是大多數人的天性, 將我們禁錮于自身之內的激情正是最惡劣的監獄。
這些激情中最常見的是恐懼、嫉妒、罪惡感、自憐和自戀。如果懷有這些激情,我們會將欲望集中在自己身上:我們對外部世界沒有真正的興趣,只是擔心它會以某種方式傷害我們或無法滿足我們的自我。
人們之所以如此不愿意承認事實,如此急于把自己裹在荒誕神話的溫暖外衣里,主要原因是恐懼。但是荊棘會撕裂溫暖的外衣,寒風會穿透裂口;習慣了溫暖的人,將比那些一開始就經受寒風磨煉的人更遭罪。
而且,那些自欺欺人的人通常從心底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并且生活在一種恐懼的狀態中,唯恐不愉快的事件會迫使他們不情愿地意識到自己的自欺。
所有以自我為中心的激情的缺點之一是它們使生活嚴重缺乏變化。誠然,人們不能指責一個只愛自己的人濫情,但他最終必然會因他所愛的對象一成不變而感到無法忍受的厭倦。
幸福的人以客觀的態度對待生活,擁有自由的情感和廣泛的興趣;他從這些情感和興趣中獲得幸福,并且他的情感和興趣使他成為很多人喜愛和感興趣的對象,更增添他的幸福。
那么,一個因為自我封閉而不快樂的人能做什么呢?只要他不停地琢磨自己不快樂的原因,他就會繼續陷入自我中心;如果想擺脫惡性循環,就必須借助真正的興趣,而不能只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而假裝感興趣。
例如,如果他的不快樂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罪惡感引起的,他可以首先說服自己的意識頭腦,他沒有任何理由感到有罪,然后通過一些技巧,將這種理性的信念植入無意識中,同時從事一些大體中性的活動。
如果他成功地消除了罪惡感,那么真正的客觀興趣可能會自發產生。如果他的不快樂是出于自憐,他可以首先說服自己相信,自己的處境并無特別不幸之處,然后用上述的相同方式加以處置。
如果他不快樂的根源是恐懼,就進行增強勇氣的練習。戰爭中的勇氣自古以來就被視為一種重要的美德,男孩和年輕男性的大部分訓練都旨在培養戰斗中無所畏懼的性格。
相比之下,人們對道德勇氣和智力勇氣方面的研究少得多,但培養這些方面的勇氣也有專門的技巧。每天至少接受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你會發現這和童子軍日行一善一樣有效。告誡自己,哪怕你在品德和智力方面不像實際情況那樣遠遠優于所有朋友,生活仍然是值得的。
幸福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與高尚的生活是一致的。職業衛道士過分強調克己,這是將重心放錯了地方。有意識的克己會讓一個人耽于自我,并清楚地意識到他所做的犧牲;因此,這樣做往往達不到克己的當前目標,而且幾乎永遠達不到其最終目標。
我們需要的不是克己,而是一種指向外在世界的興趣。這種興趣導向促使一個人自然而然地采取行動,而一個只專注于追求自己美德的人,必須通過有意識地克制自己才能采取同樣的行動。但是,衛道士過分傾向于強調行為而不是產生行為時的心理狀態。
我一直推薦的人生態度,與傳統衛道士推薦的人生態度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區別。例如,傳統衛道士會說,愛應該是無私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對的;也就是說,愛不應該過分自私。但愛無疑應該具有這樣一種性質,即愛情圓滿能給他自己帶來幸福。
如果一個男人請求一位女士嫁給他,理由是他熱切地想要她得到幸福,同時又認為她會給他提供一個理想的自我克制的機會,那么我很懷疑她會完全樂意。
毫無疑問,我們應該渴望所愛的人得到幸福,但不能用對方的幸福來代替自己的幸福。
克己主義的教條隱含了自我與外部世界的對立。事實上,一旦我們對自己以外的人或事物產生真正的興趣,全部的對立都會消失。
有了這種興趣,一個人會開始感覺到自己是生命長河的一部分,而不是像臺球那樣堅硬而獨立的個體,只有在相互撞擊時才會與其他類似的個體發生關系。
所有的不快樂都源于某種分裂或缺乏融合。由于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缺乏協調,自我內部存在分裂;由于沒有用客觀興趣和情感的力量將自我與社會聯系在一起,后兩者之間缺乏融合。
幸福的人不會在這兩方面遭受分裂的痛苦,他的個性既不會自 我分裂,也不會與世界對立。這樣的人將自己視為宇宙的公民, 自由地享受宇宙的奇觀和歡樂;不會受到死亡的困擾,因為他 覺得自己并沒有與后來的人真正分離。正是在本性與生命長河 如此密切的結合中,誕生出了最大的快樂。
兩千多年來,虔誠的衛道士習以為常地將幸福抨擊為墮落的表現,認為它不值得被擁有。斯多葛學派用了好幾百年攻擊宣揚幸福的伊壁鳩魯,說他的教義是豬的哲學,并編造謊言誹謗他以顯示他們自己的卓越美德。
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摒棄幸福以獲得上帝的天恩。事實上,所謂“蔑視幸福”,通常只是蔑視他人的幸福,是為仇恨人類之心披上的優雅偽裝。
即使一個人真的為了他認為更高貴的東西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他也容易對那些理想沒有那么高貴的人心生嫉妒,這種嫉妒之情往往會使那些自詡的圣人變得殘忍,充滿破壞性。
電影 《黑水仙》(1947)
對于如何生活持有一大套理論的人,往往會忘記自然的限制。如果你的生活方式要求你為實現自己設定的崇高目標而不斷克制沖動,那么這個目標很可能會讓你越來越厭惡,因為實現它所需要付出的努力讓你無法承受。
人的沖動如果被剝奪了正常的發泄出口,通常會尋找其他出口,有可能表現為怨恨。如果你允許自己有一點點快樂,那么這些快樂就會與你的主流生活脫節,變得輕浮放蕩。這種快樂不會帶來幸福,只會帶來更深的絕望。
道德家們常說,刻意追求幸福就得不到幸福。只有追求幸福的手段不明智時,這句話才是對的。
蒙特卡洛的賭徒追逐金錢,結果大多數人反而輸得精光,但還有其他追逐金錢的方式往往會取得成功。幸福也是如此。如果你從酒杯里尋找幸福,那你是忘記了宿醉的滋味。
伊壁鳩魯生活在志趣相投的群體中,只吃干面包,偶爾大快朵頤時補充一點奶酪;他用這樣的生活方式來追求幸福。對他來說,他的方法已被證明是成功的,但他體弱多病,大多數人肯定需要更多能量。
對大多數人來說,追求幸福這個說法過于抽象,過于理論化,不足以作為個人生活的準則,除非對追求幸福的各種手段與方法加以補充說明。
作者: 【英】伯特蘭·羅素
出版社: 湖南教育出版社
出品方: 青豆書坊
副標題: 羅素精選文集
但我認為,無論你選擇什么樣的個人生活準則,都不應該與幸 福相悖,除非是在罕見的悲壯情形下。很多人擁有獲得幸福的物質條件,即健康的身體和足夠的收入,然而非常不幸福。
在美國尤其如此。這種情況似乎只能歸咎于錯誤的生活理念。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任何關于如何生活的理念都是錯誤的。
人們給自己提出一個至高無上的目標,并抑制一切無助于實現目標的沖動。一個商人可能太急于致富,為此犧牲健康和私人感情。當他最終變得富有時,他已沒有多少快樂可言,只能通過勸誡別人效仿他的高尚榜樣來折磨他們。
許多富有的女性,雖然大自然沒有賦予她們對文學或藝術的天然興趣,但她們執意要顯得有教養,不惜強忍枯燥,把大把光陰耗費在學習如何正確地談論時尚新書上。她們從未想到,這些書寫出來本是為了給人帶來快樂,而不是給勢利眼提供顯擺的機會。
如果你身邊有看起來過得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你會發現他們有某些共同點。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從事某項活動,這個活動本身在大多數時候令人愉快,并且它會慢慢醞釀出一些你很樂意見到的結果。
同樣,如果藝術家、作家和科學家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他們也會獲得幸福。但同樣的快樂也有很多更普通的表現形式。許多在城里工作的男性愿意把周末時光都花在自家花園的修修剪剪上。春天來臨時,他們就沉浸在親手創造的美景的愉悅之中。
沒有活動就不可能快樂,但如果從事的活動過于繁重或令人厭惡,也不可能快樂。某項活動如果非常明顯地符合期望的目的,并且本身也與本能不相違背,它就會令人愉快。
狗追兔子的時候,會追到精疲力盡的地步,并且一直都很開心;但如果你把狗放在跑步機上,半小時后給它一頓豐盛的晚餐,那么它在吃到晚餐之前不會開心,因為它做的事不合它的天性。
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困難之一,是在這個復雜的現代社會里,人必須做的事情很少有幾件像狩獵那樣符合人的本性。其結果是,在技術先進的群體中,大多數人必須在謀生的工作之外去找樂。如果工作讓他們精疲力盡,那他們的快樂往往是被動的。
希望受到鄰居尊重、害怕被他們瞧不起,這種心理驅使人們不按自己的本能行事。永遠“正確”的人永遠無聊,或者說接近于永遠無聊。
母親教導孩子克制生活的樂趣,像泥塑木雕一樣不茍言笑,以免別人覺得他們來自社會下層,低于父母所向往的社會階層;這樣的情形令人心碎。在一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追求社會成功,也就是獲得名望或權力,或者兩者兼得,是幸福最主要的障礙。
我并不否認,對于一些人來說,成功是幸福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成功本身并不足以使大多數人滿意。你可能很富有,很受人欽佩,但如果你沒有朋友,沒有興趣,沒有自發的非功利性的樂趣,你的生活會很悲慘。為社會成功而活,是按教條生活的表現,而所有的教條生活都是黯淡無光、枯燥乏味的。
一個身體健康、吃穿不愁的人要獲得幸福,需要做兩件事;首先,需要圍繞中心目標建立一個穩定的原則框架;其次,需要有所謂的“游戲” 活動,即僅僅因為有趣而不是因為服務于某種嚴肅目的而去做的事情。
原則框架必須能體現自己內心相當恒定的動機,例如與家庭或工作有關的動機。如果家庭變得越來越可恨,或者工作變得越來越令人厭煩,它們就再也無法帶來幸福;但是,只要這些感覺不是持續存在,還是值得偶爾忍受一下。如果好好利用“游戲”的機會去排遣這些情緒,它們就更不太可能持續存在。
在我看來,整個對幸福主題的討論都過于嚴肅了。人們一直認為,缺乏生活的理論或宗教信仰,就不會感到幸福。那些因為遵循糟糕的理論而變得不快樂的人,也許需要找到更好的理論來幫助他們康復,就像生病要吃補藥一樣。
但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無需補藥也能保持健康,無需理論也能獲得快樂。真正重要的反而是簡單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喜愛妻子和孩子,在工作中取得成功,在晝夜與春秋的更替中都能找到樂趣,那么無論他的哲學是什么,他都會快樂。
反過來,如果他覺得妻子討厭,孩子的吵鬧難以忍受,工作是一場噩夢,在白天他渴望夜晚的寧靜,而在夜晚又渴望白晝的光芒,那么他需要的不是新的哲學。
人是一種動物,他的幸福對生理的依賴超出了他能想象的程度。這不是一個宏大的結論,但我無法讓自己懷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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