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當年這樣介紹自己的名字:“火柴的柴,安靜的靜”,沉靜地燃燒這個意象,正符合柴靜既溫柔又犀利的風格。
柴靜1976年生于山西,在祖傳的老宅大院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期。1991年,15歲的柴靜到湖南長沙讀大學。她給自己喜歡的電臺節目主持人寫信,說:“可否幫我成就夢想?”被這句話打動,這位名主持馬上讓她去面試。
18歲,柴靜開始了自己電臺主持人的生涯,主持一檔叫做《夜色溫柔》的午夜音樂節目,成為20世紀90年代長沙大學生無人不曉的電臺節目。多年后,一位粉絲回憶說:“你不會知道90年代末長沙有多少人在周末的夜空中守候著一個聲音,并為她所感動,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愛還有希望?!?/p>
如果不是2000年央視著名制片人陳虻的一個電話,柴靜今天或許還會是一個柔情而又文藝腔的節目主持人。
“一個國家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的,她由這些人創造,并且決定。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那些能夠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去捍衛自己憲法權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為祖國驕傲?!薄?009年8月29日,柴靜在首都女記協演講大賽發表了名為《認識的人,了解的事》的演講,榮獲特等獎。
這段視頻被放到網上。在沒有任何宣傳的情況下,在土豆網創下一周點擊率突破1000萬次的紀錄,網友紛紛轉載、留言。
她的粉絲會在博客上留言,建議她怎樣提問會更好。
柴靜說,她最想做的還是記者,這是一個能讓她“保持清醒和客觀性”的職業。而她喜歡的人,無論顧準還是胡適,或者她的好友周云蓬、羅永浩,他們都是精神自由的、有強大理性基座的人。
她的另一個目標是“拔樁子”、“排毒”,把那些多年文化與教育形成的,禁錮在頭腦中的固有成見、條框一一拔出來。采訪盧安克的那一期節目:“他把我頭腦里面的樁子亂七八糟全部拔出來,扔在地上,讓我看到?!辈耢o為此寫了一篇文章《讓人感激的狼藉》。
做新聞:如果不能生存,那你就熄滅吧
田志凌:2000年陳虻為什么找你去做新聞,他跟你講過嗎?
柴 靜:沒有。他就是看了一期我在湖南衛視接受的一個采訪,然后就打電話找我。他那么多年也沒表揚過我,對我只是“羞辱”、斥責。后來我跟朋友去醫院看他。他在病床上就說了一句,柴靜這人有眾所周知的缺點,不過她有一個特點:她不太人云亦云。這可能是他唯一的評價……算表揚嗎?
田志凌:央視給你感覺是怎樣的?
柴 靜:開始我不想去。陳虻說,過兩天我們有一個年會你來玩玩吧,我就去了。我跟大家一樣,之前都覺得央視的人都特嚴肅,很正式的。后來在那個年會上看了幾個片子,一個就是小崔用《列寧在1918》改編的《大史記》,擠兌領導,擠兌同事。諷刺人的和被諷刺的都在底下,大家一塊哈哈大笑。我就覺得這個地方其實挺前衛,它有一個顛覆結構,有一種自嘲的力量,特別來勁。我被打動了。
田志凌:轉做新聞,你適應得快嗎?
柴 靜:之前我工作中沒有受過什么挫折,但是做電視,一下就蒙了。你不要指望誰會教你。如果不能生存下來,那你就熄滅吧。回頭想想做新聞要沒有這個勁也不行,這是必經的。
我那時候很勤奮,采訪前花很長時間準備。深更半夜編片子編到三四點,然后送到臺里。我是臨時工,進不了大門,只能請導播到大門口來接帶子。我住18樓,回去太晚電梯停了。好不容易爬上去,打來一個電話說有問題又再爬下來。
田志凌:你有什么學習的對象嗎?
柴 靜:有一天我吃飯的時候路過電視廳,看到陳大惠在采訪牛群。我端著碗把那個節目看完,第一次意識到采訪可以比一個電視劇更好看。他的采訪每個問題都非常短、直接,但整個采訪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我從陳大惠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包括對新聞的理解。有一次我問他,做三方連線要兼顧氣氛,如何把握。他說了一句話:新聞就是新聞,你根本不用顧及任何交流感和氣氛這樣的事。如果這三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掌握新聞的核心源,那你整個一小時就采訪他一個人也是可以的。我說其他兩個人怎么辦,會不會冷落他們。他說這根本不重要,嘉賓舒不舒服不重要,觀眾舒不舒服才最重要,真相才最重要。
田志凌:你就這樣上道了?
柴 靜: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我當時做不到。那時發生一件事,幾個天津農民用自行車飛越長城,有一個死了。我就把其中一個人跟他的教練請到演播室,面對面地做采訪。
當年劉洪波在《南方周末》寫的一篇文章,就是批評我(這一期節目)的。我覺得記者都會有一個階段,想要那種特別狠的、一招致命的東西。你就想我要打敗誰,我要在采訪中贏。
田志凌:問題出在哪里呢?
柴 靜:播出后我收到一個同事的短信,說你這個節目的重心放錯了吧?因為我已經預設了這幾個農民就是一個草臺班子,一心為了成名炒作,去冒那種不必要的生命危險這樣的前提。
后來就看到劉洪波那篇評論文章,說這個電視記者語帶嘲諷,步步為營。我當時有點蒙了,不知錯在哪里了。后來才覺得重心放錯了,飛越長城是有部門監管和批準的,如果問責應該先問他們。而且我不是試圖理解這些農民,直接對他們下了一個判斷。過了很多年再看這期節目,我才發現其實更大的問題不是提問本身,而是我當時整個的姿態和表情。我剪一個短發,穿一身套裝,就殺氣騰騰地坐在演播臺上,眼睛里面都是一種“我得手了”的那種優勝感。
“非典”的考驗:第一次獨立思考,發掘背后的真相
田志凌:你真正開始找到做新聞的狀態是什么時候?
柴 靜:是采訪新疆地震。那之前我其實不理解新聞是真的發生在生活中的事情,就像生活只是在演播室里面。那次現場報道也沒有什么突破,但是讓我覺得泡在新聞里了。我跟那個村長都沒有地方坐。臉上都是土,頭發都是頭盔的印子,這要在北京哪敢上鏡頭。也顧不上準備問題了,第一個問題只能問他晚上睡在哪,他說睡在地上。問他睡得著嗎,睡不著。這要是在北京,我又得準備一天一夜的問題。那個時候才理解陳虻說的“忘我”。
田志凌:緊接著就是2003年“非典”了,是你主動要求去醫院采訪的嗎?
柴 靜:對,我挺強烈地想去,就擺出一副“我就要去做這個采訪,我已經在這了,你看著辦吧”的態度。制片人覺得我挺逗的,說那你就去吧。當時的一個想法就是:將來小孩問我說,媽,你是記者,“非典”的時候你在干嗎呢?寶寶,我在看電視。這怎么交待呢?
田志凌:你當時不怕嗎?
柴 靜:確實有點恐懼,但顧不上害怕,興奮感太強了。有一天我都認為自己感染了,早上起來就感覺發燒。我想反正感染了也要去醫院,那就去,結果沒事。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我們攝制組里的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感染了。第一天去醫院里沒有醫生,沒有護士,也沒有任何聲音。推開房門,你看到的病人是一種絕望的感覺,臉上是一片空白。我是跟一個流行病學調查員進去的,他負責提問病人。病人說著話就開始咳嗽,我當時有種轉身就走的沖動。但那個調查員紋絲不動。那10分鐘我就一直死死盯著這個調查員,才能把自己釘在那。出來趕緊換衣服,直到我的攝像提醒我,看著鏡頭說點什么。我才開始結結巴巴,一縷頭發亂了都要弄好那種。
田志凌:“非典”報道之后很多觀眾都認識了你。你感覺到自己成名了嗎?
柴 靜:坦率講那時候外界的(毀譽)確實不是那么重要了。你看到整個事件被顛覆之后的樣子,日常生活已經翻了個兒。我們一個組包括司機六個人。做完那個節目誰也不說話,車就漫無目的在長安街上開。領導問你們要干嗎?不知道,我們就想還呆在一塊繼續工作,去哪兒都行。
我從中最大的受益,是“非典”之后我做了一個小學生集體自殺的調查:《雙城》。6個孩子集體自殺,有兩個死了?;钕聛淼恼l都不肯開口說什么理由。我們去其中一個家里,那個小孩也不說話。后來我問他愿不愿意跟我回酒店聊天。他突然說愿意,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我看到過你的“非典”報道。那個時候你才明白,這是記者能夠得到的最好的東西——信任。
田志凌:這次“非典”報道在你做新聞方面有何啟發?
柴 靜:我們拍“非典”病人轉院時,看到很怪的一幕:兩個醫生從人民醫院電梯里推出來一個輪椅,病人坐在輪椅上,白布從頭蓋到腳。但沒有隔離措施,沒有防控服和口罩。我數了一下,一共29個病人都是這樣?,F場特別慌亂,我問院長,他說天井出事了。
“非典”結束后回頭想我才覺得不對,我一定要進去看看天井。我們找到醫院的主任,他說這樣的事他再也不愿回憶了。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大意是我能理解他的痛苦。最后他帶我們進去,是一個非常窄的天井,加了一個頂,變成一個輸點滴的監護室。大概有27張床,整個那個空間里面,桌子椅子全部都翻了,四腿朝上。你都能聽到整個空間在尖叫一樣。就是人在逃難時那種驚慌失措、什么都顧不上了的感覺。一塊小黑板上寫了二十多個人的名字,后面都寫著肺炎。其實都是“非典”,但是那時候誰也不能說。
田志凌:醫院沒告訴病人是“非典”?
柴 靜:如果是坐在演播室我肯定會說,你們這樣太不負責任??墒钱斈莻€主任站在我身邊我看到他的表情,我就想到他們也一樣。他們知情但連個防護服都沒有,每天就漚在里面。我問他你靠什么保護,他說沒有什么隔離,我們靠精神保護。原來不太理解他臉上為什么是那么呆板的表情,確實是一種非常非常沉痛的心情。這個節目是我職業生涯當中,第一次讓我去獨立思考,發掘背后的真相,而且看到那個代價。
價值觀:相信理性的力量
田志凌:你曾說,提問是記者的天職。在提出尖銳問題的時候,你覺得是勇氣重要,還是智慧重要?
柴 靜:準確更重要。在我看來,你是我的采訪對象,我就要給你公正的說話的權利。如果我不問那個敏感的問題,就是不尊重你,你也就失去了回應的機會。我記得雪災之后很多人指責應急搶險存在漏洞。我去采訪發改委的官員,問了這個問題。結果他很感慨,他說我一直在等待有人來問我這個問題,但你是第一個。其實他一直在等待一個解釋的機會。
這對中國記者挺考驗的,你如何不成為自己反對的人?你反對的人因為各種原因要剝奪你說話的權利,那你要不要反過來也剝奪他們說話的權利?
田志凌: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嗎?
柴 靜:我有理想,但不算有主義吧。什么東西一旦變成主義就麻煩了。比如我相信理性的力量。甚至我知道理性可能暫時落敗,但還相信它會一點點成長。
比如我們做美麗園的報道。美麗園是一個小區,業主委員會認為物業收費太高,跟物業打官司,物業就耍無賴撤了。結果業主中一些人出來,反對業委會,說趕走物業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我們去的時候他們在街上大喊,說要殺死誰誰。他們也不肯投票,不愿對話。當時我就想,理性的力量在揮舞的拳頭面前,是不是太無力了?可是這件事半年后平息了,因為有第三類人。這些人本來不關心這事,但他們被路上的聲音驚醒了。他們開始追問誰有理,促成了業主投票。投票的結果是更換物業公司,重新委任業委會,從此小區安寧了。這事讓我對理性還是有信心的。
而且你要問自己,如果你所呼吁的東西需要付出代價,你還能不能堅持。
田志凌:做新聞會讓你改變價值觀嗎?
柴 靜:會。一開始做調查報道時容易有道德感,節目的模式都是貧苦的人在哭訴,貪官污吏在橫行。做多了你會發現,控訴的模式是沒有用的,解決不了問題。
2008年做征地那期節目,我第一次想:農民的地賣給開發商就夠了,為什么要過一道政府的手?我開始想《土地管理法》有沒有問題?這個法是從1982年的《憲法修正案》來的,那憲法有沒有問題?我當時采訪了所有左、中、右三派的專家,讀了大量資料,才了解到原來當年要讓更多人進入城市,要把農地變為建設用地,所以規定“城市建設用地收歸國有”。這一句話就給了政府征農民土地的權力。
那期節目對我來講是一個笨拙的訓練。你對當下中國的了解,不能是一刀斬亂麻,而是要找到線頭抽絲剝繭,把事情真的解開。作為一個電視節目來講,挺難抵達這一點的。以至于我做了這期節目之后,有很多人給我留言說,他不相信這是在中央電視臺看到的節目。
記者:只是觀察、記錄、認識這個世界
田志凌:你的文筆很好,想過當作家嗎?
柴 靜:寫作是一個需要極大才能的事兒。寫《金色筆記》的萊辛說過一句話,有第一流的人物,但我只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人物。這一類人只是能夠傳播第一流人物的思想。我是一個記者,如果我能把優秀人物都傳播出去就夠了。
所謂記者,能夠有觀察世界、向人發問的可能,這個我挺留戀的,另外做記者的客觀性特別好。歌德曾經說過,任何一個偉大的、上升的時代都有一個客觀性格。當記者,在理性上對自己有一個清醒、排毒的過程。
田志凌:什么排毒?
柴 靜:我們的文化和教育有很多插在我們腦子里的障礙,或者說樁子。最近我在寫一本書,其實就是寫我自己怎么拔樁子的過程。比如,我們都習慣有一個黑白善惡分明的世界,延伸出了很多憤怒和仇恨。而我通過記者這個職業學到,作為調查記者,你必須把道德的帽子摘下來。有這個帽子就容易熱淚盈眶,容易把世界分成敵我陣營。
另外,我們容易有一種“完美新世界”的想法,會以為“假如我們怎樣怎樣”,“假如我們不怎樣怎樣”,就會有一個完美新世界。但現在你知道,不存在這樣的東西。而且我們也不要想去改變這個世界,這是挺難的。因為記者這個職業有一個理想就是要改造社會。我實際上走了好幾年的路,才認識到記者只是觀察、記錄、認識這個世界,而不是去干預世界。出發點和目的都不是。
田志凌:僅僅是去認識?
柴 靜:認識了就不會輕易贊美,也不會輕易批判。所以新聞的核心還是一個“知”。你看我喜歡的人,歌德、朱光潛、胡適、顧準,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平實的客觀性。歌德說,我會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會有成見,我也不從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鳴,這樣我才能夠跟他無拘無束地相處——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個世界。既善感又特別健康、明朗,有強大的理性基座——我覺得在趣味上我越來越傾向這些人。
田志凌:老羅開玩笑說你是最窮的主持人。你對錢怎么看?
柴 靜:他怎么知道沒有比我更窮的主持人?他的說法不準確。我覺得這個職業理應給人生存得比較有尊嚴的報酬,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肯定能看到。當年電臺有聽眾給我一張明信片,說你一定要相信,大眾是最好的雇主。我一直在等待著他們給我發工資的那一天(笑)。
田志凌:你沒有想過新聞易碎,留下點什么?
柴 靜: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狂妄的野心,當中也包括強烈虛榮心。你去羅馬斗獸場,那些掉在地上的小石頭都是幾千年前的人為了不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現在都崩塌粉碎了。我也有過,以前老想用一個節目改變什么,至少留下什么?,F在我覺得,留下什么啊?活一輩子還不夠?你能夠老老實實地,把呈現在你眼前的世界呈現出來,這就已經是了不起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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