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將,他有兵,他有槍,他有退路。
他活了下來,卻輸得徹底。
1949年冬,四川的山風極冷,宋希濂戴著一頂早已褪色的軍帽,帽檐壓得低低的,他的手指凍裂,臉上是好幾天沒洗的塵灰。
他不說話,他怕聲音暴露身份,他現在不是將軍,是俘虜。
就在兩個月前,他還站在軍團的指揮地圖前,吼著命令要“死守川西門戶”,現在,他連個班長都不敢當,他知道,如果被認出來,命就不值錢了。
他的部隊沒了,他的電話線被剪斷,補給斷絕,空投失敗,增援沒來。
每一次試圖反攻都被按在地上撕碎,他曾經坐鎮衡陽,是戰區最高軍政干部學校的校長,他手握生殺大權,軍官們見他都要立正敬禮。
但到了12月,他走進茫茫山林,身后是一隊被打散的潰兵,前方是大渡河冰冷的水流。
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他拔出手槍,頂住太陽穴,槍被搶走了,搶他槍的人叫袁定候,是他身邊的警衛排長。
年輕,臉瘦,手快,宋希濂沒有掙扎。
他只是笑了,笑得很冷,他說:“我這條命,值么?”沒人說值,也沒人說不值,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不是將軍,他只是個失敗者。
從川南一路往西,數不清有多少小道、山口、叢林。
他帶著隨從,沿著原本設想的退路往滇緬方向走,那條路是備用計劃,寫在秘密作戰圖上,但紙上計劃,擋不住真槍實彈。
他們在小金縣被圍了,解放軍的偵察兵早就截獲他們的行動。
這個兵團司令不再指揮,他每天更像個逃犯。
那是個早晨,天未亮,他們被押著走在山間土路上,幾百個俘虜,沉默,混亂,疲憊,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病、血痕。
宋希濂穿著一件骯臟的軍上衣,沒有肩章。
他刻意挑了件副官穿的衣服,臉也弄臟了,他改了名,叫“周伯瑞”,他說自己是副團參謀,沒人懷疑,他演得像。
押送的解放軍士兵大多是北方兵,沒見過他。
他松了口氣,只要混過去,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但隊伍中有一個人盯著他,他年輕,不說話,目光卻一直跟著。
走到一個山口,太陽剛剛露面。
那個士兵突然上前一步,敬了個禮,高聲喊:“宋長官,您好!”一瞬間,空氣凍結,所有人停下,周圍沒有槍聲,沒有命令。
只有他一個聲音,響在山谷里,宋希濂沒有反應。
他站著不動,臉色蒼白,他沒想到,也來不及想,押送士兵一開始沒明白什么意思,有人疑惑地看那個士兵:“你說什么?”
那人重復了一遍:“他是宋希濂。”
接下來的事情迅速而清晰,幾個干部圍上來,叫停隊伍,拿來資料對比,檢查身份,質問、確認,很快,塵埃落定。
那個敬禮的士兵叫王尚述,他曾在衡陽軍政干部學校就讀。
那是宋希濂的地盤,那時的他是地下黨員,后被識破,按規矩,本應槍斃,但宋希濂簽了寬恕令,把他放了。
他的理由是“此人學識尚可,或許有用。”
沒人會想到,這個決定,成了他命運的轉折點,他救了一個人,但被這個人指認。
宋希濂被押往重慶,那座他熟悉卻不再屬于他的城市,他沒進審訊室,而是住進了白公館,那里關的不是普通人,是“能說話的人”。
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煤爐。
門外站著哨兵,他不說話,連嘆氣都少了,他不怕死,怕的是沉默,直到陳賡來,他推門進來,穿著舊軍裝,沒帶人,也沒帶文件。
他不是來審問的,是來看一個老同學。
兩人都出身黃埔第一期,一個留在了“黨國”,一個走進了“紅色”,當年他們并肩訓練,如今是對立陣營,他們不寒暄,沒有擁抱,也沒握手。
只是相對而坐,靜了幾分鐘。
陳賡開口了,第一句話:“你還認得我不?”宋希濂點頭,他不傻,陳賡的臉他熟,“你還活著,不容易。”陳賡又說。
宋沒回答,他知道這不是慰問,是提醒。
過了一會兒,陳賡低聲說:“你應該感謝你當年救的人。”宋希濂臉動了動,沒接話,“他叫王尚述。”陳賡繼續說。
“你放過了他一次,他現在,把你從偽裝里拉出來。”
宋希濂盯著桌子,他的指尖輕輕敲著木板,他說了一句:“恩將仇報。”陳賡沒動情緒,語氣很平:“這是戰爭,沒什么恩,也沒什么報。”
這句話,把兩人之間的舊情劃了個界限。
隨后幾天,陳賡又來了幾次,他不是來施壓的,是在勸,他帶來了報紙,帶來了政策文件,還帶來了幾本《新華月報》。
他說:“你不用裝,也別怨誰,你想明白了,日子能過下去。”
宋希濂起初拒絕,他說:“我信的是三民主義。”陳賡點頭:“不管你曾經信什么,你應該明白,現在的你做什么才是真的為國家好。”
這話擊中了他,他開始看書,每天翻,他試著寫交代材料。
開始寫戰史,他把自己調兵遣將的邏輯寫出來,寫每一場戰斗失敗的原因,這些材料,被拿去研究,因為他是當時為數不多能講清“國軍如何打仗”的高級將領。
他開始轉變,不是因為信服,而是因為他發現共產黨的不同。
1954年,他換了住所,從白公館去了北京功德林,那里條件更好,環境更安靜,他在那兒見到了好幾個老對手:杜聿明、黃維、王耀武,個個都是中將起步,兵團司令出身。
他們不說話,也少寒暄,每個人都知道,坐在這里,等的是一個結果。
宋希濂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寫材料,他寫自己打仗的經歷,也寫他手下將領的能力,他開始主動分析失敗,他承認判斷失誤,也反思制度僵化。
他知道他在寫一種結束,一種屬于那一代軍人的結局。
有天,他寫到衡陽軍校,他停下了筆,那是他最自豪的政績,他曾在那里培養了上百名軍官,他寫了王尚述。
他沒有罵,沒有仇,只是寫:“此人曾受我寬恕,終成對手,亦屬宿命。”
1959年,他因態度良好被特赦,全國第一批。
他沒有流淚,也沒有笑,他穿上干凈的中山裝,低頭從功德林走出,那天北京下雪,天空灰白,他的背影很直,卻顯得瘦。
那個曾是蔣介石“定西南”計劃的最后一塊棋,如今走下了棋盤。
他沒有回云南,他住在北京,在政協掛了名,他晚年喜歡寫字,練毛筆,他寫最多的一句話是:“成王敗寇,兵敗無冤。”
1980年他去了美國,從此定居。
晚年的他致力于推動兩岸和平統一,擔任紐約“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首席顧問,這也是他一生當中,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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