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柏樹村記
1993年的一個春日,我正在月田鎮(zhèn)岳平路106號的自家門前修理自行車。陽光斜斜地灑在沙子公里路上,空氣中浮動著香樟的氣味。一位約莫五十多歲、面容清癯的老人駐足問我:“師傅,你是不是叫周忠應(yīng)?”我抬頭,見他手中攥著一沓泛黃的稿紙,眼神里透著讀書人特有的溫和。他自稱楊怡,是柏樹村小學(xué)的老師,因常在《岳陽晚報》副刊讀到我寫的文章,便輾轉(zhuǎn)打聽到我的住處,特意來尋我交流。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柏樹村”,一個藏于大峰山深處中的村落。從此,這個名字便如一顆種子,悄然落進(jìn)我記憶的土壤。
很多次與楊怡老師的交談中,柏樹村的故事如一幅長卷緩緩展開。21世紀(jì)初見到他時,他提到村里有位叫楊清的少年,2003年為救落水同伴而殞命于香花壩。那時我離開月田已經(jīng)9年,卻在晚報上讀過這則新聞。楊怡說,楊清犧牲時年僅19歲,剛從職專畢業(yè),人生尚未啟程便戛然而止。那天,竹排傾覆的瞬間,他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將三名同學(xué)推上岸,自己卻沉入深淵。村里人至今記得,他的遺體被打撈上來時,手中仍緊攥著一臺相機,那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張未拍完的合影。
(原大坪村、柏樹村合用村部)
多年后,我翻閱舊報,讀到《湖南日報》對楊清的追悼:“青春定格于十九歲,靈魂卻永恒照亮人間。”他的事跡被刻入村口的紀(jì)念碑,碑文旁常年擺著幾束野花,是放學(xué)的孩童順手從山間采來的。柏樹村的少年們或許不懂何為“英雄主義”,但他們知道,楊清的名字與香花壩的粼粼波光一同,成了故鄉(xiāng)血脈里的一簇火種。
柏樹村的另一段傳奇,屬于教師劉炎初。1971年,他踏入花苗鄉(xiāng)柏樹小學(xué)的土坯教室,從此將半生獻(xiàn)給山里的孩子。楊戰(zhàn)軍曾帶我去過劉老師的家,一間低矮的瓦房,墻上掛滿獎狀:“全國優(yōu)秀教師”“湖南省勞動模范”……最醒目的是一幅褪色的水墨畫,題著“秀美鄉(xiāng)村,幸福家園”,那是他在縣詩詞協(xié)會獲獎的作品。
劉炎初的故事像一部老電影,扁桃體化膿時,他捂著脖子用氣音講課;山洪沖塌屋墻,他提著馬燈挑土到凌晨,天亮又趕回學(xué)校;大峰小學(xué)撤并后,他獨守一人一校的復(fù)式班,二十多個娃娃的讀書聲與山雀啁啾交織成曲。村民說他“愛校勝過愛家”,他卻只笑笑:“山里娃的眼里有星星,我得替他們擦亮。”
2018年,我在縣圖書館偶遇劉老師。那時他已退休,仍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伏案抄錄《岳陽樓記》。他說自己開始學(xué)寫新詩,“想把孩子們的故事寫成句子”。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謂“師者”,不過是把一生的光熱,碾碎了撒進(jìn)泥土,等待某天破土而出的新芽。
真正讓柏樹村的歷史厚重如青銅的,是楊訪能老人的講述。88歲那年,他坐在老槐樹下,向我揭開抗戰(zhàn)歲月的瘡疤。1938年,日軍鐵蹄踏過通城,柏樹村成了血火交織的戰(zhàn)場。“他們放火燒屋,連孕婦都不放過……”老人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最痛徹心扉的,是常婆婆為躲避日軍,用奶頭捂死懷中嬰兒的往事。“那孩子的哭聲硬生生斷在娘懷里,像刀剜心啊。”
(月田鎮(zhèn)柏樹村楊訪能老人講述抗戰(zhàn)故事,重述日本暴行。)
柏樹村的骨頭是硬的,楊桂華夜闖敵營端走一盆豬肉,楊采山徒手搏殺日本兵,村民們剪斷日軍通訊線路……老人說起這些時,枯瘦的手攥成拳頭:“鬼子以為架幾根鐵絲就能捆住咱?柏樹村的根扎在石頭縫里,砍不斷!”如今,村后山崖上的彈孔早已被藤蔓覆蓋,唯有清明時分的紙錢灰燼,還在風(fēng)中訴說著未冷的英魂。
柏樹村的靈性,還有一半在紅獅洞。傳說古時有雄獅在此修煉升天,留下深不可測的溶洞與飛瀑。我隨楊戰(zhàn)軍探訪過此地,洞口懸于峭壁,日光斜射時,水霧折射出七彩霓虹,恍若仙人遺落的綢帶。戰(zhàn)軍說,小時候常來這兒挖長石,洞內(nèi)寒風(fēng)呼嘯如獅吼,他說:“老人們講,這是山神在守村呢”。
另一抹靈性,藏在早已消逝的花鼓戲里。1950年代,柏樹大隊與陳伏大隊合組劇團(tuán),鑼鼓一響,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舉著火把趕來。楊怡曾珍藏過一本手抄戲本,泛黃的紙頁上記著《劉海砍樵》《補鍋》的唱詞。可惜文革時“破四舊”的浪潮卷走了戲服與銅鈸,只留下老輩人哼唱的殘調(diào)。有一年重陽節(jié),我見幾位老人圍坐祠堂,用竹筷敲碗沿,咿呀唱起“正月里來是新年”……那一刻,時光倒流,戲臺上的光影仿佛從未熄滅。
(楊戰(zhàn)軍家的屋頂安裝了光伏)
我與柏樹村的緣分,繞不開憨厚而人勤奮多才的楊戰(zhàn)軍。1994年,他在岳陽縣影劇院工作,常邀我去看免費電影。散場后,我們蹲在劇院臺階上啃烤紅薯,他總說:“等攢夠錢,我就把柏樹村的故事拍成片子。”后來他調(diào)任縣文聯(lián),又輾轉(zhuǎn)信訪局、移民服務(wù)中心,官銜變了,性子卻仍是當(dāng)年那個愛寫詩的文藝青年。
三十年來,我們無數(shù)次穿行在柏樹村的田埂上。他指給我看劉炎初執(zhí)教的大峰小學(xué)、楊桂華奪肉的巖墈里……有一回,路過村委會,他停下腳步,指著歷任村支書的名單感嘆:“你看,從楊湘綸、楊葵初、楊曉明、楊立初、楊紫標(biāo)、劉厚初到楊岳雄,這些名字串起來就是柏樹村的一段歷史”……戰(zhàn)軍說,這些村支書像老柏樹的根,“扎得深,才托得住村子的命”。
去年秋天,楊戰(zhàn)軍跟我說,他退休后就回村創(chuàng)辦“鄉(xiāng)村記憶館”,收集抗戰(zhàn)時期的子彈殼、花鼓戲的殘譜、劉炎初的教案本。雖然還是夢想,如今在中洲鄉(xiāng)北垸村蹲點的他把“鄉(xiāng)村記憶館的對聯(lián)都創(chuàng)作好了:“一縷炊煙牽舊夢,滿墻故事話新愁。”
如今的柏樹村,青壯年大多外出務(wù)工,老屋墻上爬滿野葛。但每逢春節(jié),打工歸來的后生會帶著孩子去紀(jì)念碑前獻(xiàn)花,去紅獅洞掛紅綢。有時我想,故鄉(xiāng)或許就像那株村口的古柏:根扎在苦難與榮耀交織的泥土里,枝椏卻伸向天空。那些逝去的人、湮滅的事、飄散的歌,終將在某個清晨,化作露水重新滴落,而每一滴露珠里,都晃動著永不褪色的山河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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