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從阿拉伯商隊的駝鈴響徹歐亞大陸,到日俄戰爭的炮火驚醒沉睡的帝國;從香料與絲綢貿易催生的原始資本積累,到金融資本時代的鐵血競逐——資本東漸已逾千年,這股既危險又充滿誘惑的力量,究竟如何重塑世界格局?
在《資本的擴張》中,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經濟學博士候選人薛曉明耗時五載,打破“歐洲中心論”桎梏,以歐亞大陸為舞臺,還原東西方雙向塑造的資本史詩。
三彩胡人牽駱駝俑,唐,收藏于故宮博物院
從阿拉伯帝國崛起的公元7世紀到16世紀的幾百年,相當于從我國盛唐時期一直到明嘉靖年間,在這漫長的歷史時段內,無論國際風云如何變幻,伊斯蘭商人們實際主宰了東西方之間的長距離國際貿易。
伊斯蘭商人最早開創了康曼達商業合伙制度,搞起了商業組織創新,還壟斷了世界的黃金供應。
伊斯蘭商人擁有先進的商業合伙制度,又掌握著黃金貨幣霸權,于是新的市場空間被不停地開拓出來。
在伊斯蘭商人的主持下,國際貿易的商品種類急劇增多,水稻、亞麻、大麻、甘蔗、生絲、靛藍、棉花等經濟作物廣泛傳播,貿易往來日益頻繁,世界市場的地理空間也空前擴大,越來越多的地方越來越緊密地與世界貿易糾葛在一起。
伊斯蘭商人的駱駝商隊和阿拉伯帆船,游走在東西方之間,編織起一張綿密的商業貿易網絡,從英倫三島到長江、珠江流域,從波羅的海的冰天雪地,到印度洋的暖濕季風。
所有本來毫不相干的地方,都被這張商業貿易網絡聯結起來,抽象的價值,依附在實體的商品身上,沿著這張商業貿易網絡的經緯線,川流不息地奔騰著,整個世界都流動起來了。
隨之而來的是商業市鎮在商貿經緯線的交叉節點上蓬勃發展起來,比如開羅、亞歷山大港、安條克、大馬士革、阿勒頗、巴格達、巴士拉、吉達港、亞丁港等,在上述商業市鎮中,不但專營各種特定商品的貿易集市如箭竹開花般漸次生根發芽,甚至早期的期貨交易市場、股票交易市場、貨幣市場和票據清算市場的雛形也都逐漸出現。
這涉及伊斯蘭商人賴以控制東西方貿易通道的第五大法寶,即偉大的金融創新。一旦牽扯到商業貿易,尤其是遠距離的國際貿易,就必然會產生對于商業信用的市場需求。
在很多情況下,終端廠商只有把工業制成品賣出去之后,才有錢支付之前購買原材料的貨款,這就產生了賒賬購買和延期支付等商業信用技術。
此外,遠在地球兩端的買家和買家之間結算貨款,也需要遠程匯兌,特別是大額私人貿易以及稅款押運等國家官方之間的交易,更是牽扯到巨額資金的遠程匯兌,由此產生的巨額資金在運輸過程中的安全問題和匯率波動問題,都迫使人們尋求更安全、更高效的支付方式。
由此,商業承兌匯票,匯票之間的清算,以及專門經營匯票生意的銀行業,也就全都應運而生了。
01
遍布伊斯蘭的銀行網絡
經營遠程匯兌的伊斯蘭銀行,在阿拉伯語當中被稱為哈瓦拉(Hawala),經營哈瓦拉的銀行家,則被稱為哈瓦拉達(Hawaladars)。哈瓦拉達銀行家們往往會聚在商業城市當中,形成專門的銀行家集市,類似于今天的金融街。
在集市上經營銀行業的哈瓦拉達銀行家,以及分布在不同時空環境下、無數個集市中的哈瓦拉銀行,組成了當時國際貿易中最重要的融資匯兌渠道,他們收取存款,發放貸款,并且將大筆資金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同時集中處理票據清算業務。
在公元1250年之前,最主要的東西方商業貿易線路,是從地中海東岸的港口,比如今天土耳其的安條克和以色列的阿克等海港登陸,向東經過大馬士革和阿勒頗進入巴格達。
此后分成兩支,一支繼續走陸路,繼續向東經過伊朗古城伊斯法罕,中亞古城撒馬爾罕,一路進入我國境內;另外一路則沿著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水路南下波斯灣港口城市巴士拉,再從巴士拉走海路進入印度次大陸、南洋群島和我國東南沿海。
由此,今天伊朗的伊斯法罕和伊拉克的巴士拉就成了中世紀絲綢之路上面向東方的兩個重要貿易節點。于是,伊斯法罕銀行家集市上匯聚了200家銀行,巴士拉的金融街上匯聚了400—1000家銀行。
當時,巴士拉幾乎成為整個阿拉伯世界的金融中心,幾乎每個商人都在巴士拉的哈瓦拉銀行里擁有自己的銀行賬戶,商人們在集市上貿易的時候,只使用自己的銀行支票(Khattsaraf)來支付貨款。伊斯蘭銀行家們也發行匯票,用以支付遠距離的國際貿易。
這種匯票在波斯語里叫作“蘇福塔亞”(Suftaja,音譯),一張典型的蘇福塔亞匯票往往左上角寫的是目的地付款銀行的名稱,接著下面一行是應支付給持票人的金額數字,最后,左下角寫的是持票人在出發地的存款開戶銀行,也即這張匯票所含支付命令的發出者。
比如,有商人要帶一筆620迪拉姆銀幣的款項從巴士拉趕往開羅,而這位商人在巴士拉的一家銀行擁有儲蓄賬戶,假設這家銀行叫阿布銀行,而阿布銀行又在開羅有一家關聯銀行,假設叫伊本銀行,那么這位商人就會去巴士拉的阿布銀行開一張蘇福塔亞匯票,上面寫著“奉神之名,伊本銀行將支付620迪拉姆銀幣給持票人”。落款是開票人阿布銀行。
中世紀中東阿拉伯、猶太商人使用的蘇福塔亞匯票。圖中文字為阿拉伯文和希伯來文,現存普林斯頓大學數字人文中心。
也就是說,阿拉伯商人只要擁有銀行賬戶,就能從銀行里開出相應金額的匯票,等到達目的地之后,找到當地的銀行,出示匯票就能獲得相應數額的現金。這種遠程匯兌往來是非常頻繁的,而且彼此交織在一起,對于一家銀行來說,往往既是一些匯票的開票方,同時又是另一些匯票的支付方。
從銀行業整體來看,只要定期集中清算往來的票據,很多都能互相抵消,實際發生的現金支付其實是非常少的。
由此,巴士拉的銀行網點遍布伊斯蘭世界的各個角落,巴士拉銀行業發行的匯票、支票等商業票據,幾乎支配了整個伊斯蘭世界的工農業實體經濟。當你生產、販賣商品只能通過巴士拉銀行的商業票據的時候,那么你就成了巴士拉銀行家們的奴隸。巴士拉銀行家的殖民地遍天下。
生活在公元10世紀左右,即唐宋之交的一位波斯歷史和地理學家伊本·哈馬達尼曾經寫道,巴士拉人是天底下最大的財主,任何人到最偏遠的中亞費爾干納盆地,或者摩洛哥西部邊緣地帶去旅行時,肯定會在那里找到一位巴士拉銀行家。
02
從陸地轉向海洋
公元1258年,蒙古大軍攻陷了阿拉伯帝國的首都巴格達,阿拔斯王朝滅亡。從此絲綢之路的陸地商路盛極而衰,阿拉伯商人所控制的東西方貿易商道,從陸地轉向海洋,從巴格達轉移到開羅,從波斯灣轉移到了紅海和亞丁灣。
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經濟中心也由此從阿拔斯王朝的首都巴格達,轉移到了阿尤布王朝的首都開羅。
從此,卡里米商人群體在埃及迅速崛起。不像同時代的歐洲商人和中國商人,卡里米商人既不迷戀土地,也不充當統治者的包稅商人,而完全以市場導向的商業貿易和金融業為其核心業務:
他們通過康曼達合同,與統治者結成商業伙伴關系,在代理人的主持下,使用帝國皇室和達官顯貴們的船隊,穿行在地中海、紅海和印度洋上,把生意做到意大利、西班牙、印度和南洋群島。
通過各地的代理人實際主宰了伊斯蘭世界中各個主要商業市鎮和這些市鎮中的商品專營集市以及各種交易所;為各種大項目提供融資,他們建立銀行吸收存款、提供貸款。
不但借錢給哈里發、蘇丹、埃米爾、國王、酋長、將軍、總督,還貸款給歐洲人,利息往往高達30%;不但通過貸款幫助自己的客戶,在必要時還提供士兵和武器。
有人估計,在埃及的卡里米商人群體崛起之前,中東地區的批發貿易商平均資本約為3萬第納爾金幣,而卡里米商人的財富至少達10萬第納爾金幣,很多人的資本達到了100萬第納爾金幣,少數人甚至坐擁上千萬第納爾金幣的資本。
一個第納爾金幣相當于20個迪拉姆銀幣,1000萬第納爾金幣即兩億迪拉姆銀幣,折合我國明清時期的白銀大約是1600多萬兩。
到了14世紀中葉,即我國明朝前期,卡里米商人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他們在開羅經營大型國際銀行,1351年至1352年,他們向被埃及蘇丹囚禁的也門國王提供巨額貸款以支付贖金。
1352年,當敘利亞發生反抗埃及阿尤布王朝統治的起義時,蘇丹需要巨額融資以進行軍事遠征,向卡里米商人貸款,而商人們竟然拒絕了朝廷的貸款請求,他們轉而從蘇丹那里以實際價值購買了某些資產和產品,以此來為蘇丹的軍事行動提供必要的資金。
顯然卡里米商人質疑君主的償債能力,要求君主以實物資產和產品為抵押提供了這筆融資,并在提供融資的同時,就取消了君主的抵押品贖回權。
1394年,當埃及面對來自中亞地區的帖木兒帝國入侵迫在眉睫的時候,卡里米商人立刻對埃及提供巨額貸款的融資支持。1403年,當一支法國—熱那亞聯合艦隊突然襲擊亞歷山大港的時候,為了保護埃及的主要港口,卡里米商業家族又為組織軍隊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卡里米商業家族通過大規模信貸融資,與伊斯蘭世界的立國和戰爭行動緊密結合,而這往往是資本主義從萌芽邁進成熟的先兆和歷史契機。
然而,阿拉伯的卡里米商業家族群體擔綱的早期伊斯蘭資本主義萌芽并沒有充分的條件發展成為成熟的資本主義。
(本文節選自《資本的擴張》,標題為編者所擬。)
《資本的擴張》
薛曉明 著
東方出版社 2025年4月版
歡迎關注東方出版社官方賬號
避免錯過更多好書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