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他用的什么字？”飛機巨大的轟鳴聲讓談話不得不提高聲量，凌晨的機場仍然燈火通明，活像是一架吃著煤油燃著火星的機器，“形容一位女子從布幕中走來，我們大多用‘穿’或是‘拂’，頂好了的詞也就是‘掠’了，但你猜他用的什么字？”話音剛落，遠處下機的人也絡繹而來，夜色被暖黃的燈光襯得漆黑，人群腳步沉重，倒還像是活脫脫的肉體凡胎，顯出疲倦的神色。“什么字？”鏡頭退回，這里倒是抖擻起來，兩人貼得極近，湊近了去扒那邊角卷曲的書頁：“他用的是，‘滑’。‘布幕包孕著風，其實是聰子的身子滑著布幕走向這里。’”字、詞、句耐不住性子，一股腦地全從嘴里跑了出來，手指逐一按下，眼睛才好像看得真切似的。

☆ “怎么樣？是不是很會寫，用‘滑’，而不是其他的動詞，就像那女人光滑的皮膚與布幕渾然一體似的，既寫明了當時清顯心被撩撥的瞬間，又好像聰子就是從那飄忽的的布幕中輕盈地踏風而來的。”夏日夜晚的風從不吝嗇，又站在了最是招惹氣流滾動的口子上，書頁翻飛，兩顆腦袋興奮地對視著，一時間，倦意全無，只因一個字，便感覺周身通暢，再不想那些腌臢煩惱之事，隨著機場擺渡車搖搖晃晃地遠去。

/?閱讀托舉了痛苦

/?世界上的「無用之物」

看書。這從來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興趣，有時話到嘴邊，還會打個卷繞個彎，扭捏作態一番。相比于其他需要金錢加持培養的愛好來說，閱讀只能算是所有人都可以參與的尋常活動，既不能引人矚目，好生夸贊一番，也無法拿出實質性的成果加以展示，供他人品鑒。

深究起來，它確實缺乏共享和反饋功能，很難被量化為若干個實在可見的對象，再加上缺乏用貨幣兌換出的門檻，自然成為了人人皆可踏足的區域，而一旦獲得“眾人皆可”的標簽，興趣就成了毫無用處的廢棄品，沒辦法作為一種“品味”，區隔出不一樣階層的群體，為自己標榜地位身份，先不談閱讀的成本往往低廉，就只說所需的能力要求，就缺乏使人艷羨向往的克里斯馬價值，不需要精通樂理，更不用靈感充盈、天生此材。因此，聽者往往敷衍搪塞兩句，權當你興趣寥寥，只抓來個閱讀、看書充面，不好追問下去。

這么說來，閱讀還憑生出了一些庸碌無為之感。當然，若是喜歡閱讀外文書籍或鉆研古籍，再或者能吟詩作賦、落筆成章，那自然另當別論，因為它的功能性和展示性得到了新的塑造，門檻也提升了不少。說到底，還是那興趣是否能兌現為實在的貨幣指標，能否使人聽到的第一聲，就顯示出賞識的目光，這些目光能溫養言說者的欲望，使旅行者滔滔不絕，分享些途中的奇聞逸事，使攝影者拿出相機，大談型號光圈膠片參數，使精通樂器者發出邀請，下次和弦共彈，不醉不歸。

而喜好看書者，大多時候在旁人眼中，會落得個“文藝青年”或“文靜乖巧”的印象，再有甚者，會大咧咧地笑過，說上幾句“成績肯定不錯”，在觥籌交錯間，恭喜同席的父親母親有一乖順孩子，省心不少。

這些看起來是興趣，實際上是階層，是群體的標榜。旅行、攝影、網球、奏樂，真正稱得上興趣的對象都被物化為了一件件可購買的商品，標榜著個人之外的家庭背景與經濟條件。能夠從小彈琴繪畫者，怎會在吃穿用度上落于人后；能夠在護照上集齊十幾個國家簽證的人，又怎會不能與你共談科隆大教堂的宏偉，巴黎圣母院的瑰麗，大本鐘古老的傳說。

它們是熱烈的、張揚的，是社會性的，唯獨閱讀，是眾人參與，卻總是屬于個人的嗚咽、狂想與轟鳴。

☆ 普通人最小成本的逃亡

學生時代，我花了大量時間在閱讀上，但我很少為此感到自豪。于我而言，閱讀不過是打發時間選擇，在假期從未困乏的午后，烈日當空，風扇吹過黏膩潮濕的空氣，同齡人各有去處，便只能困在家中，撿起一本稍感興趣的書籍，耐著性子讀去。或是實在無聊沉悶，就坐上公交車，去到城里唯一的圖書館，擇一角落，看到日落黃昏，純粹是用最低廉的方式，消磨無所事事的日子。

所以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從不將閱讀當作興趣，縱使我確實喜歡，卻也為它的廉價和年少時無可奈何的選擇感到嘆息。

但如今想來，閱讀確是實在地成為過往日子里無法否認的慰藉。雖說少年時的書目選擇多是經典名著，對文學大家的作品盡聽盡信，又因閱歷有限而囫圇吞棗，無論好壞一并咀嚼咽下，但總算是為幾部作品所鼓舞激勵，記下若干句書中箴言，至今仍將其作為為人處事之標準，或是流連于情節跌宕中輾轉反側，恨不得挑燈夜讀，一日讀盡劇中人的四十余年光景。

等年紀稍長些，也多見了點人情世故、陰晴圓缺，自是更加明白文學作品是作者的剜心掏肺的結果，是她/他們質問世界，又剖析自我的產物，是一個時代沉默的悲戚哭號，也是一個社會炙熱蓬勃的象征。它們離我不過閱讀時的幾尺距離，卻又像是遠方模糊的動影，隔著千里萬里的距離，使我能觀世界、曉萬物，能在毫無準備的剎那，為早已隨之仙逝百年的感情，久久扼腕、震撼，與其共鳴。

毛姆在隨筆集中寫道：“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雖然這句話已經成為各大文創周邊最擅長擺弄的金句詞藻，但它仍有醍醐灌頂的價值。若是少年時連這樣的消遣方式都棄我于不顧，我很難想象那些乏味平庸的日子，該如何幀幀數盡，日日苦熬。

有些慚愧的是，少年時囿于家庭條件未能發展的興趣，如今經濟條件寬裕后也未能栽培出一二言之有物的東西，大多熱愛幾日，便不再理會。只有閱讀（或許是工作關系），變成了一種慣習，甚至成了某種逃難般的躲藏。

一旦日常生活不如意，心里便自己安慰道“還有兩本新書未拆，不必念叨那些絕望痛苦的說辭”。或是在書中讀到精妙絕倫的語句，恨不得立刻謄寫，百般贊譽，驚嘆原來世界在這些作者的眼中，是如此光景。下次再進入廟堂、宗祠，或是立于古宅高塔之下，便也能借她/他們的眼與口，去觀望這些景象。

那是種文人獨有的見解，如同“滑”字，如此曼妙婀娜。

閱讀，是最為廉價的興趣（之一），卻也正因如此，它允許每一位虔誠的讀者，感受文學和文字的巧妙，去發現這世間千千萬萬種生活，又有多少千千萬萬種思想，它們從不被妥帖安放于頭腦，而是在文字間迸發、蒸騰、跳躍，鮮活得如同永生。

每每想到這里，我總是惴惴不安的惶恐的心，像是被沉沉地托舉了起來：別怕，人生幾十載，縱使當下明珠蒙塵，被塵勞關鎖，又怎知明日、后日、大后日，不能塵盡光生，照破青山萬朵。

☆ 一種自白

本來這篇文章寫時便是書單推薦，結果寫來寫去，只想將“閱讀”一事于我而言的價值傾盡呈現，大概是因為這段時間投入了格外多的時間在一些奇怪書目的閱讀中吧。

其實我很清楚這個賬號被定義為「應該」要寫什么要做什么，也知道這類文章對大家來說沒有多大裨益，但事情總有遺憾。比如我總是清楚地知道怎樣做最安全最合適，但總是不自覺地就逃向了另一條道路去；比如我明白許多事情無法總是能尋到知音或同頻共振之人，卻還是抱有僥幸；比如在一些爭議事件里，我真的很想說明自白點什么，但左思右想后，還是決定隨便吧。

我寫不出我沒有欲望寫的文章，那就暫且只寫這些吧。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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