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七月，烈日像燒紅的鐵板扣在城市上空。我跟著旅行團走下火車時，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后襟。站臺上舉著小旗的導游隊伍里，穿著淺粉色民族長裙的金美善格外顯眼——她胸前的金日成徽章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發(fā)髻里別著朵塑料茉莉花，笑起來時眼睛彎成月牙："中國同志，歡迎來到革命的避暑勝地。"

跟團第三天參觀集體農(nóng)莊時，金導突然指著稻田里耕作的黃牛說："在朝鮮，牛是公共財產(chǎn)，每頭牛都有編號。"她驕傲地揚起下巴，像介紹戰(zhàn)斗英雄般講述著："去年臺風沖垮堤壩，李春姬同志跳進洪水救出三頭生產(chǎn)隊的牛，被授予二級國旗勛章呢！"

我望著遠處瘦骨嶙峋的老牛，突然想起昨晚涉外餐廳里那盤標價88歐元的"高麗參燉牛肉"。金導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壓低聲音說："那些是自然死亡的老牛，經(jīng)過防疫部門嚴格檢驗才能上外賓餐桌。"她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帶，"我長這么大只吃過兩次牛肉，都是春節(jié)特供。"

沒有寵物的國度

在萬景臺少年宮，我遞給練舞的孩子們大白兔奶糖時，金導突然緊張地按住我的手："請不要喂食，孩子們需要保持革命紀律。"后來她才解釋，朝鮮家庭幾乎不養(yǎng)寵物，"人的口糧都是定量配給，哪有余糧喂貓狗？" 說著從挎包掏出個褪色的布老鼠："這是我用碎布頭縫的，也算有個伴兒。"

經(jīng)過平壤地鐵站時，我注意到宣傳畫里抱著軍犬的士兵。金導苦笑道："軍犬每月有20公斤肉食定量，比普通工人的配給還高。"她忽然指著街角閃過的一抹白影——竟是只流浪貓！"可能是從涉外酒店跑出來的，"她聲音發(fā)顫，"上周有只野貓溜進居民區(qū)，整條街的人追著喂玉米糊..."

空調(diào)背后的嘆息

入住羊角島酒店的第四天，持續(xù)35度的高溫讓金導的妝花了又補。她望著客房里的格力空調(diào)出神："這種機器在我們商場賣3000元，抵得上普通工人十個月工資。"當我說中國家庭空調(diào)普及率超90%時，她手里的團旗突然掉落："那...電費很貴吧？"

傍晚在大同江邊，金導指著對岸燈火通明的外交公寓說："那里24小時供電，泳池恒溫28度。"她卷起褲腿把腳浸入江水，"我們平壤人消暑有三寶：江風、井水和西瓜票。"原來朝鮮西瓜實行配給制，普通家庭夏天只能憑票購買兩個。

參觀完凱旋門，我指著路邊停著的比亞迪轎車問："這是私人車輛嗎？"金導笑得前仰后合："朝鮮哪有私家車？這都是單位配給高級干部的。"她神秘兮兮地透露，"知道為什么領導人視察都穿中山裝嗎？寬松款式才能遮住防彈衣。"

當我描述中國高速服務區(qū)車流盛況時，金導的圓珠筆在本子上劃出深深的凹痕。她盯著我手機里國慶閱兵的視頻喃喃道："原來真有這么多普通人能開車..." 突然又警覺地環(huán)顧四周，把"開車"兩個字重重劃掉。

沉默的江畔對話

臨別前夜，我們在紋繡戲水場旁的燒烤攤喝大同江扎啤。金導臉頰泛紅地問我："你們夏天出門都開車吹空調(diào)，會不會...忘記吃苦耐勞的革命精神？"沒等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上個月我給上海來的商務團當翻譯，他們送我這個——"她從包里掏出個粉色小風扇，按下開關時發(fā)出蜜蜂般的嗡鳴。

"充滿電能用八小時呢！"她把小風扇貼著臉頰，"現(xiàn)在我?guī)F講解時就靠它續(xù)命。"晚風掀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踝處磨破的絲襪。這個總把"世上無所羨慕"掛在嘴邊的姑娘，此刻正出神地望著江對岸外交公寓的霓虹燈，任由小風扇的涼風吹散睫毛膏。

回國的列車上，我翻看金導偷偷塞給我的禮物：一本1982年版《朝鮮語常用句手冊》，泛黃的書頁間夾著張?zhí)羌垼厦嬗每诩t寫著："請別忘記，大同江的風也有128種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