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焦慮,調侃,也是共鳴。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無法把握,就允許人們放下武器,暫時歇息,然后起舞吧。」
“資本你贏了”“呵呵,終究還是比不過資本嗎……”“我被資本做局了”
最近,社交平臺上,這類“發瘋文學”火了。起初“資本做局”這句話源起于一場體考“假表”風波。今年山東體育高考中,有一名考生發現自己成績異常,便認為是考場內計時器被人為調慢。盡管至今也沒有任何“假表”實錘,但互聯網上被煽動情緒的網友們開始人傳人地認為“這是資本在背后做局”“普通人就這么被資本搶占了名額”。
很快,這個句式就從具體事件中抽離,變成了萬能公式:減肥失敗是“資本在拼好飯里下藥讓人發胖”,加班是“資本偷偷延長白天時間”,找不到工作也被解讀為“我是不是動了誰的蛋糕”。
(各種“被資本做局了”梗)
這些事件中,年輕人不再以傳統方式抱怨不公,而是用“被資本做局了”完成對苦難的重新定義——個體的失敗不再是個人能力的不足,而是被所謂“資本”操作的結果。
人們使用著這些原先描述“上位者”的詞語,解構著、調侃著生活中的挫敗,以略帶夸張的“陰謀論”邏輯重新定義關于失敗的敘事。參與這場集體的“賽博甩鍋”的年輕人們既非明確的樂觀,也不是純然消極,放眼看去,這句“抽象”熱梗的背后承載著復雜、矛盾的社會情緒。
“做局”:
想象坍塌,語義下沉
1
“做局”“資本”這種“黑話”在人們最初的想象里有著比較強烈的精英色彩。不管是霸總小說里動輒“給他一百萬”的家族商戰,還是高干文和晉江爽文里暗流涌動的權謀對弈,“做局”的原始語義都指向上位者之間的互動,背后折射著大眾對于“另一個世界”生活的想象。
它描述著一個我們只能以第三人視角觀看、推測、想象并品味的世界,一個絕對理性,與日常生活遙遠相隔的權力場,折疊的世界的另一端。因此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個詞最開始帶有明顯的階層距離感,和一種奇觀化、他者化的視角。
而現在,“做局”的語義開始下沉,開始降維,被網友們用來自嘲,用來描述生活中那些最日常、最“小”的挫折:單招失敗,周末調休,外賣膨脹券只膨脹到兩塊,拼多多上無意識間花了一千塊錢……都是“被資本做局了”。
(“被資本做局了”表情包)
這背后反映了當下人們對精英敘事的逆反和祛魅。早年間關于精英的“爽文”之所以足夠吸人眼球,是因為其中的主角與現實生活之間隔著一道“階層濾鏡”,人們不僅消費這種稀有的敘事,也部分認同著它背后的邏輯:因為他們比普通人更聰明,有手段、有背景、有資本,所以他們才是“做局”的人。
但現在人們發現這個邏輯不堪一擊,這群人也不再值得盲目崇拜,大眾對“精英”開始祛魅,開始意識到“世界不過就是個草臺班子”。
互聯網上,很多看似光鮮的精英形象實則為包裝出來的成功學“表演”,一些學霸博主的“松弛感?”背后都是擺拍,打工人們發現老板根本不熟悉最基礎的業務……當普通人發現這些人“不過如此”,他們的距離感和神秘感就坍塌了。而原本屬于精英敘事的“做局”,也變得扁平,下沉和輕盈。
人們把這個詞從“仰視”高位者的視角拽下來,對準那些最普通的抱怨,最微小的崩潰,最掙扎的苦痛,用它包裹著生活中的無能為力。
人們拿起本屬于“精英”的語言,卻不再為了旁觀和描述他人,而是吸納著,解構著,賦予其最大眾、最普世的情感和生活意義。這既是“做局”本身語義的下沉,也是大眾文化生長著的力量。
“資本你贏了”:
奪回對失敗的解釋權
2
在傳統的社會文化中,失敗常常被視為一種“錯誤”,是一個人的失序,而失序則意味著對社會的不穩定性和風險。因此,人們被教育要盡可能避免失敗,力求成功,即使失敗了也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這種將苦難內化的機制構成了一種溫和的暴力,它不斷削弱人們對更大、更外部的問題的認知,將其一味地歸咎為個人問題。在被結構擠壓的同時,人們也不斷被提醒要自我審判、規訓和感化。
然而,這幾年,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失敗的意義和歸因方式,“資本你贏了”正是這種思想的體現。它打破了傳統的自我歸因的循環,讓人們在面對失敗時不再一味地自責和內耗,也不再被動地等待被他人責問和評判,而是奪回對苦難的主動解釋權——失敗不再是個體責任,而是外部環境使然的結果。
(“被資本做局了”成為“萬能歸因”)
如此,解釋失敗的權利不再只屬于父母、老師、領導、精英和意見領袖,也不再僅僅由KPI、成功學敘事和高能量博主來定義,而是再度回到個體手中。在面對難以言說的失敗的原因時,先發制人地自嘲一句“資本,你贏了”,將失敗從具體的個人身上抽離,放置進更大、更抽象、更“模糊”的系統之中。人們通過這種“發瘋文學”般的語言對失敗本身進行再敘述,對失敗的原因進行自我剝離、向上歸因。
某種層面上,這是一種“弱者”的勝利。“資本你贏了”帶給普通人的不是實際權力上的勝利,而是非正式的、話語上的勝利,它不會落實在勞動合同、工資水平和微信余額上,而是發生在社交媒體,日常的閑聊,和短視頻的玩梗里——這些地方雖然看似“邊緣”,卻正是當代青年奪回話語主權的戰場。
“被做局”背后,
樂觀與悲觀雜糅
3
“我被資本做局了”成為熱梗的背后,是一種社會情緒的雜糅。在玩梗的同時,人們兩手空空,感到無力,但也卻因這無力帶來些許底氣,這既是當代年輕人尋求對失敗的主動解釋權的樂觀嘗試,也反映了人們對這背后難以言說的原因的無解與消極。
一方面,“我被資本做局了”是人們被動的自我消化。它說明個體越來越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難以改變的大時代中——無論是工作上的996、平臺算法的黑箱、各行各業中“資本”的操控和運行,還是求學、婚戀、買房等人生路徑的規訓,隨著這些“規則”和共識越來越固化,規則之外的容錯率越來越低,人們的心態也從“我命由我不由天”逐漸變為了“我只是這個世界的npc”。
當一個社會越來越呈現出高壓、內卷、冗余的狀態時,當人們著實無力改變現實的困境時,只能選擇尋求一個外部歸因的萬能公式——“被做局了”就成為了人們對系統不透明、結構不公平、自我不成功的一種總結式表達。
這不是一種激進反抗情緒,而更像是一種在失落中尋求正當性的“自保”,如同動物在面對天敵時選擇斷尾。與其說是抗爭,不如說是一種看穿卻無能為力的“命苦”。
但是,在這種“斷尾”的邏輯之下,那些真正該被追究、被改變的原因,那些更復雜、龐大的矛盾卻被簡化了。人們一味地“甩鍋”給資本,把問題歸結為“做局”,實則是對自我責任的逃避,是一種現代的犬儒主義。
另一方面,這個梗也映照著生動的小人物的智慧。在《日常生活實踐:實踐的藝術》里,米歇爾·德·塞爾托說普通人沒有強制性的反抗能力,能做的只是在既定的規則內靈活應對,在縫隙中機巧生存,不斷地抓住機會、制造時機,就像進行一場游擊戰,來“在敵人的地盤上跳舞”。
(吳飛《“空間實踐”與詩意的抵抗》對“弱者”的“策略”的解讀)
“我被資本做局了”正是這樣一種文化層面的“游擊”。通過語言的挪用、改造和調侃,普通人用原本屬于他者的詞匯制造自己的空間。在自嘲地說出“我被資本做局了”的時候,說明我們對這個世界不是那么相信,但也不至于完全崩塌。
它是焦慮,調侃,也是共鳴,“我被資本做局了”反映著當代年輕人的精神狀態:對社會環境高度敏感,對敘事話語深度懷疑,承認世界破破爛爛,但又縫縫補補地嘗試自渡。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無法把握,就允許人們放下武器,暫時歇息,然后起舞吧。
(圖片素材來源于網絡)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